生命最初就是誕生于黑暗之中,因為光線不能穿透生物的皮膚、肌肉、骨骼,就像光線不能透過石板、水泥、沙土來到這下水道,照亮Nil·Reptile前進的道路。
下水道里的黑暗粘稠深邃,宛如不見底的深淵。
但是比起誕生之初,Nil此刻身處的環(huán)境是如此喧囂。氣味、聲音、感知,體內(nèi)的、體外的。所有的一切充斥著它所有感官,除了視覺。沒有視覺輔助也沒關(guān)系,沒有眼睛的干擾、沒有多余色彩的欺騙,它能思考更多。
順著水流奔跑,惡臭的空氣漸漸淺淡的些許。
Nil知道這是接近了第一個檢查井,并且聽到了歡樂的圣誕歌。
這是個值得玩味的信息,街巷中總是不乏種種撕心裂肺的情歌,但是只有這種歌曲只會在某一特定時間回蕩在大街小巷。然而對于身為變溫動物的Nil來說,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沒有圣誕老人會在嚴寒冬日給它送禮物,而它甚至沒有一根火柴能為自己取暖。于是Nil體內(nèi)的那一縷困倦開始如青煙般伸展開來。
也許Nil應該盡早爬出這個下水道,在熙熙攘攘的城市里尋得一個熱源讓它不至于永眠于寒冷中。但是Nil想起當初它的科學家對那只蝴蝶的袖手旁觀,他和它說他終究不會是舞臺上的主角,在風云變幻的舞臺上,他只是一具尸體道具,只是傷亡數(shù)據(jù)上的幾十幾百幾千分之一。
那它呢?
思考占據(jù)了Nil大部分的注意力,于是在不經(jīng)意間、或者說在故意忽視間,它飛速地遠離了這個飄蕩著歡樂歌聲的出口。
臭味由淡變濃又變淡,它便遇到下一個檢查井。
混進污濁氣流中的是雜亂的人類的腳步聲,聽起來像是某種蟲子窸窸窣窣在爬。人類群體獨有的駁雜氣味從井口逸散下來,里面包含的那一絲灼熱讓Nil已經(jīng)爬到臉頰的堅硬鱗片柔軟了些許,但是緊接著那氣味就讓它在狂奔的路途上嗆了一口險些摔倒。
這回便不需要有任何猶豫或是假裝了,它腳步不停,將那些生氣勃勃的溫熱氣息甩在身后。
第三個。第三個檢查井充滿了甜蜜的寂靜,同時也彌漫著幽微的寒意。這讓Nil頓時糾結(jié)了一秒,緊接著回過神來它就受夠了人類時期留下來的這種劣根性:哀嚎著所謂的“選擇恐懼癥”,事實上不過是全部都想要、哪個都不想放棄的貪婪罷了;明明自己沒有足夠的能力滿足自己的欲望,偏偏把罪名避重就輕地推給一個什么什么癥,不肯承認自己是只弱雞。
但是Nil早已承認自己就是只畸形的弱雞。盡管它吞吃了其他很多同樣畸形的家伙,這并不意味著它就成為了強者。如果它足夠強,它此刻就不會在這骯臟的下水道里疲于奔命;如果它足夠強,它就不會在一開始成為這種奇怪的模樣。
因此,面對未知的開始和已知的終結(jié),Nil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
這樣一來,它的前進路線不再凌亂。順著水流的方向,直沖向下水道出口的那片水域。不管沿途再有什么奇怪聲響,Nil都不再動搖。即使被在上一個檢查井傳來的夜市叫賣聲勾起遙遠的、和平的回憶,它依舊堅定不移地直沖向水流的盡頭。
海浪拍擊物體的聲響沖刷了Nil的大腦,污濁的氣味混進了腥咸的海風從Nil的口鼻灌入它體內(nèi)。漆黑的道路盡頭微弱的光線就像是黑色海面上的燈塔,也如同橋頭的一盞燈。
靠近出口,進入耳朵中的不再是浪潮拍打的聲響。休息平臺邊污水溝里的水流似乎有種快要沸騰的錯覺,道路盡頭嘩啦啦的聲音預示著某種墜落。
Nil下意識地就明白了這下水道的出口居然開在了崖壁下端,它在道路盡頭收住腳步默默四周打量一番。視野中理所當然的是一片透明的黑,天空晴朗但是沒有云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海面如同一塊被打磨光滑的煤玉。地平線上五彩斑斕的燈光在閃爍,即使隔著那么遠的距離,Nil也能恍惚體會到那熱烈的氣氛,反襯之下,此刻它周身的嚴寒更加刺骨難熬。
困意如雪崩席卷而來。在Nil不自覺擺尾巴的那一瞬間,它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尾巴尖已經(jīng)凍得僵硬。
荒無人煙的陸地,陡峭的崖壁,寒冷的空氣與海。作為一頭怪物最后的舞臺,這場景也算切合,可惜Nil此刻已經(jīng)沒有了那種在最終戰(zhàn)前心跳加速的反應,不過這不妨礙它深吸一口氣做最后的鼓勁兒。
后退十米,助跑、起跳、騰空,然后砸入冰冷的海水里。劇烈的痛感、血腥味、驟冷的身體。麻木過后,Nil覺得自己變得前所未有地靈活。
它浮出水面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懸崖和參差的海岸線。無論如何,它都不愿意變成一具蒼白的尸體被海浪推到骯臟的沙灘上被陽光暴曬,與其被成為某種可笑的奇異事件或白癡的炒作新聞,它寧愿化成一堆碎肉隨著魚群進入最深的海底。
轉(zhuǎn)回頭來的Nil變得毫不留戀,過于困頓的狀態(tài)反而讓它的思維變得清醒。海岸線飛快地消失在Nil的身后。這是它第一次自由地在水中翻騰,即使這里的海水并不干凈;這也是它最后一次在海的懷抱肆意玩樂,即使海的懷抱無比冰冷。
最后,Nil·Reptile到達了光線無法到達的深海、回歸了生命最初也是最終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