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河跳下車子。
秋河姑媽?您在嗎?
思勒太太啊,親愛的秋河,你可終于來了啦!你要再不來,我恐怕連婚禮捧花都沒有心情去搶啦!
一個大嗓門女人的聲音正穿透風聲靠近大門。然后幾乎是一瞬間門就開了,身著棉長裙的年輕女性二話不說直接給了眼前人一個巨大的擁抱,仿佛這不是她的侄女而是她的妹妹。
思勒太太你果然還是像我十四的時候剛見你那樣可愛!
真是……太熱情了……
不過讓人覺得很溫暖呢。
秋河姑媽,真是好久不見了……
秋河在寒冷中望著姑媽真誠又深邃的棕色眼眸。在枯萎的樹林里這雙眼睛是唯一使生命燃燒的烈焰。
思勒太太馬上我就要嫁人了,以后就要改名叫思勒太太了,想想我就激動地想跳起來!
這樣說著她倒是真像個孩子一樣在雪地上蹦跳起來。
思勒太太與其叫我姑媽還不如叫大姐哩!雖然不是你爸的親妹,但自由不羈這一天我可是遺傳了喲?
思勒太太這間宅子也好,你祖父撿到我以后就一直和我在這里住直到他過世。
秋河嗯,在這里住的很悠閑吧。
思勒太太每天忙亂的事情還不上呢!快進屋,你看你鼻頭都凍紅嘍!咱們進屋慢慢聊。
沒等秋河反應過來,這位熱情的女士就用她并不纖細的手挽住秋河的胳膊,向著大門里的世界走去。
借著二層小別墅稀疏而發(fā)散的光線,秋河看清了周圍的環(huán)境。
屋子正對著前方,兩邊種了幾棵樹。重影交疊在一起,并沒什么大不了的。但這里和照片上已經大相徑庭了。被各種花纏繞著的院子不知道去哪兒了,怎么也瞧不上。
什么都顯得那樣細長,在光中非常模糊,讓秋河有一點恐懼。不過這種情緒很快被姑媽的熱情迎接沖散了。二人一路小跑著進了白木制的房門,又踩著吱嘎作響的樓梯上了二樓。
凌海請吧,可愛的小秋河!這是精心給你打理了一晩上的房間呢!
秋河謝謝姑媽……
凌海哎呀你謝什么,敢緊進去收拾一下,我在隔壁等你!
秋河好的。
秋河輕輕握住門把手,使勁摁了下去。
她沒顧上欣賞房間,而是拼盡全力脫下束縛了自己十年的演出服,然后像扔垃圾一樣把它丟在地上。
啊……終于,終于結束我痛苦的歌劇生涯了。
古典劇目都有一個特點,就是結局往往悲痛卻令人有興奮的錯覺。當劇情的發(fā)展過于順利而結局是皆大歡喜,會讓人覺得老套反胃。但是如果情況相反,當主人公的心理與人際矛盾異常激烈之時,痛而不得,愛而不得的萌芽會讓人在心里叫好。
那么屬于我的,關于人偶與歌曲的故事,也應該終結在這里了。望著壁爐里姑媽早已點燃的柴火,她忽然鼓起勇氣撿起那深紅色,精致卻無光的演出服,一把丟進壁爐里。
秋河感到前所未有的,像是吟詠高音時一般的快感。
唯有這一刻,藝術之死的美麗才驚心動魄。
嗯,算是結束了。
但是她忽然想起胸前少了點什么。是那顆她唯一珍惜的黑歐泊。那是她七歲首次在舞臺上亮相時一位專程前來觀看演出的豪門送給她的禮物。
如果少了那個的話!
秋河連忙撲向壁爐,所幸胸領那一部分并沒有接觸到火焰。于是她就著緊逼眼前的糊稠熾熱,小心翼翼將那顆黑中泛彩的歐泊摘下,隨即便把衣服的所有部分全部堆進火里。
她捏著這顆寶石仔細凝視著。如果這意味著極端的不幸,那么現在改變藝術已死的想法是否為時過晚?
不,好歹我撿回來了。
她心有余悸地換了一件白襯衫,這間房子已經快暖和到連烤火都不需要了。
當然,將黑歐泊別在胸口中心。
她進入姑媽整潔而不失繁雜的房間,看到她正在織一件毛衣。
思勒太太啊,這是給你未來的姑父織的呢!可惜他現在還沒有從市場上回來哩……上去住一個星期了,還不見他人影。我跟你講,那家伙走之前還嚷著要回來時吃我親手燉的肉呢!
秋河他在市場上售賣什么呢?
思勒太太也沒什么值錢東西,就是經營書店。雖然看不懂,但他可耐心啦,教我讀了好多……
姑媽的臉在燭光映襯下泛出紅色。
秋河那一定是因為姑父生意太好了。
思勒太太我也這么覺得哩,他那個人最聰明了!
秋河你們二位結婚以后還準備常住這里嗎?
思勒太太這么一間宅子讓我這個沒文化的住上也是遭?!故菭I生務應的都挺好。
秋河是啊,哪都讓人看著舒服。祖父的院子還在修繕嗎?
聊到這里,姑媽無奈地歪頭一笑,放慢了連接針腳的速度。
思勒太太我平時太忙了,又要畫畫,又要干家務,所以平時書店不開門時會讓你姑父去打理。
思勒太太我也一直顧不上看看他的成果。但我敢打賭絕對不會差。
秋河您還會作畫……真是了不起……
思勒太太平時隨便亂畫的而已……小時候不聽你祖父的話好好念書,就喜歡畫花草或博物館里的東西。
秋河能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已經可以稱之為了不起了。
思勒太太你這孩子真是……老是面無表情說出這種讓人高興的想抱緊你的話!
姑媽一把扔下毛線團并緊緊擁住了自己的侄女,她溫熱的圓臉緊貼著秋河稍顯冰涼蒼白的臉,時不時還蹭兩下,像大貓得到主人夸獎后的撒嬌。這一下搞得秋河很羞澀,不過她也沒有躲開,直到姑媽平靜下來并重新開始織毛衣。
秋河最近工作很難找……
秋河開始闡述她真正想與姑媽交流的事。
思勒太太誒?你也不上學嗎?
秋河之前是在首都學院念過一段時間,成績也不錯,可升級考試的時候排名被另一個女生換掉了,所以我就被下發(fā)勸退手續(xù)了。
姑媽聽后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卻瞧見秋河平淡地像在聊柴米油鹽的家常事。畢竟在那種學校,換個排名比找個離黑板進的座位還簡單。
唯一需要的不過是抹了糖漿的嘴,蛛網般的人脈和與垃圾一樣多的錢。
思勒太太好孩子,你是怎么從那么惡心的地方逃出來的?我一直以你已經上完中學了!
秋河嗯……我很快就被趕走了,當時離中學畢業(yè)還差一年。不過呢,我很快就去了一個圣歌團。
秋河最后被歌劇院收錄了。
燭光搖晃不定,形成圓環(huán)般的重影,交疊在秋河眼前。世界非常模糊。
秋河但是最近歌劇院在進行大潮流改革,我又被裁員了。
姑媽會覺得我是個不中用的人而嫌棄我嗎?不過無所謂了,大不了我可以直接去那個“有錢人家”打工,不給姑媽亂添麻煩……
長由街離這里會很遠嗎?
姑媽又丟下了毛衣,認真而憤怒地盯著秋河。
完了,她一定會說,既然你這么沒用,你也沒有在我家吃免費飯的權利了之類!秋河緊張地捏著沙發(fā)布。
思勒太太他們怎么可以這樣對你?!
秋河啊……啊?!
秋河您不應該……?
秋河愣住了。之前從來沒有體會過有人為她撐腰的感覺,連父母都只能一邊默默關懷她,一邊卻又低聲下氣地生活下去。接下來姑媽又吵嚷著可惜了秋河的好嗓子,但直到那時秋河已經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
反而她覺得自己現在應該,安慰姑媽。
秋河不,姑媽,我也早不想在那里工作了。
秋河自從主唱被撤了之后,我就沒怎么認真開過嗓了。
秋河很奇怪,我到現在都十六歲了,可一直沒有像前輩們一樣變聲。
秋河這倒是挺令人難受的,畢竟我想快點擁有和姑媽一樣知性的聲音呢……?
思勒太太你這妞?。?/p>
聽出秋河是在夸自己,姑媽又是一陣笑,又哭又笑的讓人摸不透。
秋河我呢?接到一份去洋館打工的邀請,不知道該不該去。
思勒太太秋河待在這里當一個被寵壞的小公主就很讓我開心了。
思勒太太這也是為你的安全考慮。雖然這兒有錢人不少,卻經常被賊偷!
秋河嗯?!這種地方?
思勒太太是啊,每天失蹤的人多的都要比上我用完的顏料了!聽鄰居聊天真叫人心驚!
秋河難怪郊外還住這么多人,原來是這個原因。
思勒太太所以要是你出了什么問題,我會瘋掉??!
秋河也猶豫了。她摸摸胸口上的黑歐泊,仿佛在詢問它是否能給自己確切選擇。在這樣好的姑媽家中確實沒臉吃白飯,但自身安全也會讓姑媽擔心……
思勒太太咱們家錢多著呢。
秋河但是如果我的要求太過分,姑媽您也會只為了我著急吧?
思勒太太這是肯定的!
秋河但是我已經見過了一點世面了,姑媽,我不會向您提什么很讓人難堪的要求。
秋河只希望您能夠好好替自己的身體考慮一下……不過家里有任何活需要我?guī)凸脣屌c姑父干的話,我十分樂意不去工作。
思勒太太這……
最終在一陣沉默之中,姑媽笑著點點頭。
思勒太太真是長大了不少啊……
秋河謝謝您。
回房間睡過一覺后,秋河又見到了模糊帶著濃重光暈的朝陽。
她伸手抓衣服,卻握住了床單。只有把眼睛咪成一條縫她才能讓世界在劇烈的光線中也充滿真實。否則她握住的只有自己不愿意要的東西。
吃過一頓久違的好飯菜之后,秋河告別姑媽并騎上她送的舊自行車踏上了去長由街的路。
越過門前時她特別把頭往后扭,看一看花園的大門。
我這是在照片里嗎?
姑父的巧手把花園的大門復原得像是讓人回到老一輩生活的年代。雖然秋河只能看見大門。
籃筐里還有姑媽親手寫的賀卡。
“祝新工作順利,一定保護好自己,這里永遠歡迎你回來?!?/p>
秋河輕笑了一下,姑媽婚禮的日子她記得比誰都清楚,絕對不會錯過。
可這才來了一天,就狠心拋下如此關心自己的姑媽?
不,我是來這里找工作為姑媽賺錢,不是來享受生活的。只有賺錢才能支撐起我的藝術。
秋河開始跟著路牌慢慢騎行。沿途上有很多人熱情地向她打招呼。
這真的是治安堪憂的地方嗎?除了大教堂與高樓、華麗洋館少一些,這幾乎就是和首都在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繁榮小鎮(zhèn)。這里看不到吟游詩人和乞丐,街上一片寧靜祥和。
還有比住在這里更叫人幸福的嗎?
穿過大橋與綠柏路,便看到一條枯木遍路的小巷。穿過了那里就能模糊看到兩個重疊的路牌上寫著兩個“長由街”。
怎么有兩個一模一樣的路牌?還疊在一起……?秋河停下車子,一腳踩空了,差點摔下去。她又瞇起眼睛才看清那里只有一個路牌。
車子過不去,她就步行進入。
非常古老的花紋繞在重重交錯的米黃歐式建筑。教堂也像拔開根似的聳立,紅藍編織成的衣物,書店和花店,全像突然撲來的小兔子一樣呈在秋河眼中。
長由街?看上去像一個大洋彼岸的國度……不,像壁畫里、油畫里描繪的城市一般,像是來到眾賢居住的永恒安樂之地。
然后最令她驚喜的事情發(fā)生了,她聽到一個略顯稚氣而熟悉的童聲正喊著自己的名字。
她回頭一看,竟是昨天與她約好了的那對父子。
孩子喂!大小姐!我們在這里!
父親也朝她微笑著招手。他們手里拿著裝滿布料與雜貨的籃子,看樣子是已經應試成功了。
她很快來到他們身邊。
孩子你終于來了啊!
秋河嗯,我已經決定了。你們昨晚上的應試看樣子十分順利啊。
父親哦,我們是主人的父母的……
孩子遠房親戚!
父親是、是,遠房親戚。
父親所以主人連招呼都不打就讓我們去工作了。
秋河有點尷尬地笑了一下。
孩子不過凌海哥對我們可好了,是吧,爸?
父親是的,那是個很不錯年輕人……好像不算閉門不出的那種人,并且很友好地在指導我們兩個,不然我們爺倆手忙腳亂什么也干不成了。
秋河總覺的任務艱巨呢……
孩子不艱巨!做飯買東西就好了!但是還得整理各種亂七八糟的什么……畫稿?還是什么草稿紙,是有點麻煩。
父親別這么說,這是我們的主人……
孩子好啦,我知道了!
父親對了秋河小姐,我們是特法瓦家的,你叫這孩子叫小魚就行了。
秋河特法瓦先生,幸會幸會。這孩子叫小魚?
孩子是啊!我像魚一樣靈活,大家都叫我小魚!
不知不覺三人走到了一座只有一扇大窗戶的三層洋樓。
與其說是洋館還不如說是……洋樓。
緊挨著兩邊的樓房,沒有院門,離在熱鬧街市,像是普通人家。
父親就是這里了,秋河小姐。我們進去吧?
秋河我還是有點擔心……
孩子別疑神疑鬼了,凌海哥人可好了,再說還有我們兩個哩!
于是秋河用向特法瓦先生借的鑰匙打開了束著無名綠植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