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處處是意外。
上一秒還在房間里凈心復習,下一秒就成了被押在祭壇上亟待蛇神享用的祭品巫……男。
對——祭品巫男。
弄清楚了完全不是魂穿,而是完完整整地整個人囫圇穿越過來的事實,柳清安只覺得荒謬。
幸虧源氏這次負責祭祀蛇神的陰陽師腦子一拐,力排眾議想了個標新立異的點子:為了顯示這次的祭品質(zhì)量上乘,也為了增添趣味性來取悅眼前這位不喜千篇一律毫無新意的蛇神,把巫女提前用一方寬大的白布像遮雕像似的遮蓋了起來,只露出兩只手和一雙腳。
不然暫且不提好好的巫女一下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變成了一個雖然穿著簡潔但無奈在眼下這個時代仍然算是奇裝異服的青年郎會給那些陰陽師帶去什么樣的感官和心理上的雙重刺激,光是綁得那樣緊,即便他能夠在醒來之后迅速掙脫,在那之前也足夠蛇神“享用”他了。
變故只在一瞬。
蛇神微瞇了眼,見那祭壇上被押著肩膀的祭品身上散發(fā)出的力量只一瞬間便由澄凈的純白變?yōu)榱穗鼥V朧,摻雜著暗紅血氣的墨黑。
而那具軀體中的靈魂……似乎并不屬于此界。
領(lǐng)頭的陰陽師只當作是祭品還在做無謂的掙扎,并不在意,仰起頭對隱在巨蛇蛇骨的陰影下的神明深深彎下腰去:“尊貴的蛇神大人啊,這便是本次的祭——”
“品”字還未出口,他便已口鼻溢出黑紫毒血,身體晃了晃,睜著眼向后緩緩倒下。
柳清安掀掉身上的白布,撣了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抬眼望向蛇神所在的位置,連一絲目光也未賞給身中劇毒凄慘死去的三人。
押著肩膀的兩名陰陽師早在他一醒來時便已不著痕跡地被隱藏在逸散出的魔氣中純以毒素淬煉而成的細針刺中,上一秒還在思襯為何指尖會忽然間一下蜻蜓點水般刺痛——像是被蚊蟲咬了一口似的,下一秒便已身體僵硬緩慢停止了呼吸,徒留一具空殼站在原地猶如雕像。
“不知如此變故,是否足以令你愉悅……”柳清安注視著蛇骨下逐漸顯現(xiàn)出的身影,緩緩道,“八岐大蛇。”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祭壇下一眾跟隨而來的陰陽師慌了神,紛紛心中打戰(zhàn),悄悄抬頭去看蛇神的臉色。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為何好端端的祭品會突然在眼皮子底下變成奇裝異服的男子、甚至還有能力殺死他們之中靈力最為強大的三個同伴……!
不管如何這場祭祀都已被此人攪亂,眼下最重要的是蛇神是否會把這看做是源氏蓄意的冒犯,此后再也不賜予他們神力???
“有趣……”
蛇神的身影自陰暗中緩緩顯現(xiàn)。
祂踏著足下蛇骨,饒有興趣地看向祭壇之上那個一身黑衣的青年。
“人類。你的力量中分明滿溢著純粹的煞氣與殺意,卻有著黑白分明的魂魄?!?/p>
“……那又如何?”
被那雙面具下的眼窺視靈魂的感覺很不好受,恍若被沉入深海中緩緩窒息那樣,耳邊僅有自己近乎凝滯的心跳。
即便是祂曾在他的游戲中曾一度擔任主力,又是對抗真蛇又是拆遷秘聞塔,揮灑下了無數(shù)辛苦汗水;即便他心中對祂也有些喜愛——但在現(xiàn)在這種狀況下,柳清安很難給出好臉色。
喜歡歸喜歡,他可沒有失了智。
這等人物還是呆在游戲里最安全。他一點兒也不想在現(xiàn)實里見到祂,更沒想過要親身穿到游戲里去見祂。
這般有如墮入深淵的感覺只持續(xù)了片刻,隨著祂斂去了瞳眸中令人心悸的紫芒,他感到周身漸漸回暖,心跳也漸漸恢復如常。
柳清安半合著眼,虛按著心口慢慢平復輕顫的呼吸。半晌抬眸掃了一眼蛇神——祂面上戴著一副顯得陰森可怖的骨面,看不出神情如何。
柳清安便暫且忽略了祂,移開視線向下看去,眸色冰涼,緩緩啟唇吐出一個字,擲地有聲:
“滾。”
這些陰陽師大氣也不敢出,縱使顛倒過來被一個祭品呵斥也只是在心里敢怒不敢言。一邊把頭垂得更低,一邊又悄悄抬眼向上看,希望蛇神只把這當作是祭品一人的不敬,而莫降罪于源氏。
“也是呢?!?/p>
柳清安于是道。他神色淡漠,垂眸注視著這些執(zhí)著地跪伏在地,就差叩拜不止的陰陽師……就像是看著一群死物。
是了,這些人自然是走不了的。
“你們本就不能走。既如此,不妨留下來罷。想來之前經(jīng)你們之手奉與蛇神的祭品巫女會更樂意見到你們來陪她們?!?/p>
這群貪念纏身,既渴求著神明的力量、又恐懼著這份力量的蠢材啊——
此刻就算是他們想走,也早已不可能了。
且不提出了這么大的亂子,上頭的家主知道了會怎樣收拾他們;他們親眼見證過參與獻祭的祭品巫女的下場,沒人比他們更清楚蛇神的力量有多么恐怖——單單是這一點,就注定了他們并不敢,也不能夠掙扎。
神與人的差距有如深不見底的鴻溝。
試圖忤逆神明的意志,除了令他們死得更加痛苦之外,注定了無意義。
“蛇神大人、蛇神大人!”
眼前蛇神的身影漸漸近了,這群惶恐已極的陰陽師根本顧不上理會他的話,紛紛朝著祂跪伏下去,口中連連哀求,面色蒼白如紙。
“……!”
“柳清安后退一步,眼中浮現(xiàn)些許凝重之色——這明顯是向他而來……祂要做什么?!
蛇神優(yōu)雅地降落在祭壇潔白光滑的地面上,足下彌散開一片紫霧。
這是祂第一次踏足這座人類為祂建造的祭壇。祂并不在意那些嘈雜的背景音,徑直來到柳清安面前。
“人類?!?/p>
蛇神微微垂下眼眸,一雙幽紫的蛇瞳透過面具,凝視向身前之人的眼。
祂站得很近,近到柳清安能聞到祂身上若有若無的冷香,也能感受到祂周身寒冷的溫度。
“直呼神之名,又直視神之姿……不曾知曉何為恐懼,因而大膽無畏么?!?/p>
祂的聲音輕而緩,低沉輕柔,帶著若有若無的如蛇一般的粘膩。
“或許吧?!薄謶忠哺淖儾涣爽F(xiàn)狀。
柳清安盡力穩(wěn)住心神,抬眸迎上祂的視線,不躲不避。
鱗甲摩擦聲與蛇類嘶嘶的吐信聲不絕于耳……空曠的祭壇上不知從哪里爬出一群蛇魔,其中一條自背后肆意攀上他的身體,細長有力的蛇尾盤繞上脆弱的頸子,將鋒銳的毒牙抵上裸露在外的皮膚。
“是么?”
蛇神揚起語調(diào),蛇魔伴著這句沒什么感情起伏的問話一口咬下。
“——!”
尖銳的痛楚在頸側(cè)綻開,柳清安繃得緊緊的身軀頓時重重一顫。他長長呼出一口氣,逼迫自己保持冷靜,縱然眉頭緊皺,眼中依然毫無懼意。
……沒有感受到毒液的注入,蛇魔的束縛也不夠緊迫。想來八岐大蛇并不想殺了他,現(xiàn)在這番舉動也不過是一種審視——真是惡趣味。
“你不會殺我?!?/p>
柳清安因此斷定道,在蛇神的注視下伸手捏住蛇魔的頭迫使它拔出毒牙,鮮紅的血從兩個小孔中流出,順著脖頸蜿蜒淌下。
“……真無趣啊?!?/p>
始終沒能從柳清安的眼中看出什么,即使在死亡的威脅下,也不過只是一瞬的戰(zhàn)栗。
蛇神垂下眼簾,頓覺有些興味索然。
“……八岐大蛇,你不想看見驚恐,也不想看見懼怕?!?/p>
手中被擒住腦袋的蛇魔忽然一扭身子消失不見。柳清安于是松開手,看向蛇神,眼中十分平靜。
他抬起手以拇指擦去頸側(cè)的血跡,那兩枚細小的傷口已經(jīng)消失不見。
“即使我直呼你的名字,也不會讓你感到被冒犯。你反而會感到新奇,因為你還未見過世間有哪個人像我這般膽大包天,敢于直呼你的名字——”
不得不說,他賭對了。
他看東西實在是太毒——蛇神的確是存了幾分這樣的心思。
此刻被他一語道破,蛇神眼中頓時有了幾分森冷不悅,袖擺上的蛇魔亦昂起頭顱嘶嘶吐信。
“——也沒人敢接近你,對你做出這樣的舉動?!?/p>
柳清安視若無睹,抬手抓住蛇神輕撫著袖上那條朝他嘶嘶吐信的蛇魔的手,手心里冰涼的觸感讓他不禁將眉頭又皺緊了幾分。
“我想知道——對你而言,這究竟是冒犯,還是別的?”
那條蛇魔見狀就要一口咬上他的手腕。但礙于蛇神先一步捏住了它的七寸,而只好單方面僵持在一旁,盯著那節(jié)腕子虎視眈眈。
……這是冒犯,還是別的?
蛇神垂眸盯著那只被人類牽住的手。人類的體溫順著相觸的地方傳來,對低溫的蛇來說,這樣的溫度已經(jīng)不只是溫暖。不同于日光的溫度炙烤著掌心,是足以讓長期呆在陰寒的環(huán)境中的蛇類無意間著迷的溫度。
……毋庸置疑的。于神明而言,這樣的舉動當然是冒犯。
但祂此刻卻沒什么不悅。不若說,祂實際上并不討厭這樣鮮活的溫度,也并未因眼前人類的不尊不敬而感到惱怒。
祂復又抬眸看向他,柳清安仍然維持著那副故作無畏的逞強的樣子,殊不知胸腔之中過快的鼓動與臉上僵硬的神態(tài)早已出賣了他。
古往今來,人類對神明的敬畏與渴求從未改變,當他們面對神明降臨之時,臉上的表情、乃至靈魂所散發(fā)出的從來只有如出一轍的誠惶誠恐。
……實在是無趣極了。
唯有這一次,眼前的人類鮮活生動,并不同于以往……勉強算是新奇有趣。
“人類……作為你取悅了我的獎賞,我可以饒恕你這一次的無禮,留下你的性命?!?/p>
察覺到掌心里被他松松握住的手略微動了動指尖,柳清安隨即放開祂的手。聞言心里悄悄地松了一口氣,暗嘆著總算是保下了性命。
“人類。告訴我,你的名字。”
蛇神收回手,垂在身側(cè)不動聲色地捻了捻殘留著人類溫度的指尖。
“柳清安?!?/p>
柳清安答道,快步走開,與蛇神倉促地擦肩而過,有幾分逃跑的意味。
他走到祭壇邊上,深呼吸幾回,靈力在體內(nèi)運轉(zhuǎn)一周冷卻了紛亂的神思,隨后俯視向跪伏在地的一眾陰陽師。
這些人不知道祭壇上發(fā)生了什么,也不敢抬起頭來看,只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面朝祭壇跪伏著,口中還在不斷重復著求饒的話語。
“你需要他們的靈力么?”柳清安回身看向祂,“……總歸都是靈力,應(yīng)該也能拿來用吧?!?/p>
“你似乎知道許多事情?!?/p>
蛇神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撫了撫身側(cè)的蛇首。祂取下了覆于面上的骨面,那面具輕巧地在掌心里轉(zhuǎn)了個圈。祂將面具隨意戴在身側(cè)一條蛇魔的腦袋上,隨后行至他的身側(cè)。
“也許吧?!?/p>
他的謹慎讓他習慣凡事留有一線,并不說得絕對。
柳清安轉(zhuǎn)頭看向那些陰陽師——風水輪流轉(zhuǎn),往日是被當作祭品綁縛于這祭壇上的巫女瑟瑟發(fā)抖、不住祈求著想要活下去,現(xiàn)在也輪到這些滿臉漠然地站在一旁,內(nèi)心只記掛著“家族的復興與榮耀”的陰陽師了。
“是么……”
蛇神打量著他,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
“這些被染上污濁的靈力,于我而言已經(jīng)失去了用途?!?/p>
“那就留下他們的魂魄,讓其去和那些死去的巫女作伴吧?!?/p>
這樣一來也算是幫之前被獻祭的巫女出了口氣。雖然不足以消弭她們心中的恨意……但如果能夠稍稍緩解那些苦命女孩兒們的痛苦,哪怕只有一絲一毫,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