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瑤去看老默。
矮矮兩座石碑，長眠著她的親生父母。
“爸爸。”
“對不起，女兒做得還不夠好?！?/p>
“但是快了，爸爸?！?/p>
“你還在看著我嗎？”
黃瑤想起小時候，爸爸每次遞給她棒棒糖，都很小心翼翼捏住棒棒糖的低端，隔出大約一指的距離，讓小黃瑤可以捏住棒棒糖的上邊。
陳金默也不愿意讓小黃瑤牽自己的手。小黃瑤伸手抓他，他卻猛然抽回手。像藏起來了什么臟東西。于是小黃瑤就拉他的衣角。
陳金默想要他的小黃瑤，是沼澤里開出純白的花。
這是何等的奢望。
她早已滿身淤泥。
黃瑤望向天空。但還是止不住淚水從眼角滑落。
再下山時，黃瑤已經(jīng)恢復了平靜。沒人看得見她的脆弱。
黃瑤回學校，又打開電腦里那個隱蔽的賬戶。里面已經(jīng)存了很多文件，她整理了一遍，心中了然。
下午唐小虎接黃瑤去公司。男人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掌著換擋桿。黃瑤就伸手去拉男人尾指。
“虎哥，可不可以帶我去工地嘛。”黃瑤捏捏唐小虎指尖的肉。
唐小虎肌肉緊實，連指尖的肉都是緊繃的。黃瑤喜歡把玩，她從中感覺到些安全。
唐小虎沒有應(yīng)話。工地太危險，他不想讓她去。
黃瑤求不動唐小虎，她就去找高啟強。
“爸爸，集團的部門我都輪過一遍了。我想去基層體驗體驗?！秉S瑤說。每次對高啟強叫出爸爸兩個字，她其實都一陣惡寒。
陳書婷死后，高啟強就很少再笑，對兩個孩子似乎都少了一分和藹。但現(xiàn)在他心情不錯，很滿意黃瑤的想法。“小虎啊，”高啟強對著唐小虎說，“瑤瑤想去，你帶她去，啊。年輕人嘛多體驗體驗，是好事?！?/p>
“好。”唐小虎只能說。
出了辦公室，唐小虎看著沖他笑的黃瑤，只覺無奈。
他隱約感覺到，她心里有股什么勁。
但他抓不住，也不去想。
是不敢去想。
如果黃瑤真的做了什么，他想，那他還是會站在她的身后。
他會永遠追隨她。
他會成為勇敢的斷腿錫兵，而她是他起舞的公主。如果她燃燒，他也會奮然跳進火焰，和她浴火相擁。
然后一起在灰燼中，化為一顆錫心。
誰會想到呢，京海市強盛集團，光是提起名字就叫人聞風喪膽的唐經(jīng)理唐小虎。
愿意做黃瑤的斷腿錫兵。
唐小虎覺得他一定瘋了。
周四，唐小虎如約帶黃瑤下工地。
黃瑤還在宿舍里穿著準備。她搭配好衣服，忽然記憶起當年陳書婷的模樣，從化妝盒里拿出一只正紅色的口紅，為自己細細涂上。
于是那天唐小虎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黃瑤，少女綰起了長發(fā)，衣裙修身，丹唇外朗，瑰姿艷逸。
黃瑤讓唐小虎想起陳書婷。但黃瑤又并不那么像陳書婷。陳書婷是優(yōu)雅的虞美人，是半老徐娘，風韻猶存。黃瑤是粉色的郁金香，光從她身上打過，于是她也成為了光。少女的鮮艷在黃瑤身上展現(xiàn)的得淋漓盡致。
當很多年后當唐小虎再回想起那天看到的黃瑤時，也依然會覺得，為她俯首稱臣，有何不可。
黃瑤跟唐小虎下了工地。唐小虎很小心地保護黃瑤，走到哪都總是把黃瑤護在身后。黃瑤倒像是真的好學的樣子，認真聆聽著工頭的介紹，又仔細地四周查看。
期間，遇到一個大膽的工人。許是新來的，對著黃瑤吹了聲口哨。
唐小虎臉色冷下來。那個工人后來再沒出現(xiàn)過。
回到車上，黃瑤明知故問：“虎叔，那個對我吹口哨的工人呢？”
唐小虎臉色晦暗。“處理了?！?/p>
唐小虎本意是想嚇唬嚇唬黃瑤。他怨黃瑤非得跟著來下工地，他甚至有點以一種幸災樂禍的惡趣味說出這三個字。他想看黃瑤被嚇住的反應(yīng)，他想告訴黃瑤：看吧，工地很危險吧，早說不讓你來了吧。
可是他又突然后悔。明媚如黃瑤，她真的被嚇住了怎么辦。他自封可以說是看著黃瑤長大，甚至帶著黃瑤長大的，可然后呢，他就這么赤裸裸讓黃瑤看到這些灰暗的角落？
他承認，要讓鳥兒學會飛翔，首先得學會放手。可是，他又忍不住想，如果他有能力護住黃瑤，他為什么不多護一步是一步？為什么要主動割開這黑暗給黃瑤看？唐小虎握緊方向盤，第一次為自己的言語而糾結(jié)，而后悔。
但他想象的黃瑤被嚇到的畫面并沒有出現(xiàn)。黃瑤只是挑了一下眉，輕聲說了句：“哦，這樣啊?！?/p>
就沒有了。
但黃瑤手心攥緊，有些微微出汗。
她是故意這么問的。
她想告訴唐小虎，她從來就不是個單純的小白兔。
可是她又忽然猶豫。萬一唐小虎不喜歡那樣的黃瑤怎么辦。
她自以為她習慣了在唐小虎面前的恃寵而驕。
可她并不是天生的貴府大小姐。她本質(zhì)上，不過是個在絢爛燈光下討要生活的悲慘孤兒。她的靈魂深處終究是缺愛的，自餒的，怯懦的。她永遠擺脫不了，永遠難以自抑地患得患失。
黃瑤有些恨這樣的自己。她閉眼假寐，兩人各懷心事。
誰都沒再提過這件事。
強盛集團的工地有好幾處。除了京海，鄰市還有幾處。花了幾天帶黃瑤看完京海的工地，唐小虎開車帶黃瑤上了去鄰市的高速。
黃瑤長這么大沒去過鄰市，坐在唐小虎的副駕駛手指把安全帶摳得梆緊。唐小虎余光瞄見覺得好笑，這姑娘大概覺得自己隱蔽得很好。但唐小虎大概永遠都能一眼看出來，黃瑤的努力偽裝。
車沒開到酒店，黃瑤卻先被一個客棧吸引。鄰市本就是旅游城市為主。隨處遇見一個引人目光的青旅客棧也很常見。
“這是什么？”黃瑤讓唐小虎停車，問他能不能進去看看。
“小姐，要住店嗎？”客棧的老板迎出來。
“住店的，你想住這嗎?！碧菩』⒂行┖眯Φ乜粗荒樝蛲狞S瑤，感覺她也不過就還是個孩子。
“虎哥?！庇袑傧虑那臏惿锨埃袷窍胍嵝烟菩』⑺麄冊诰频甓朔?。但唐小虎只是陰鷙地看了那屬下一眼，后者就不敢說話了。
“請問兩位是要定一間情趣房呢還是情侶大床房呢？”客棧老板熱情地問著黃瑤?！笆裁词乔椤怼秉S瑤剛想問出口，唐小虎一把攬過黃瑤捂住她的嘴?！皟砷g大床房?！碧菩』⒄f。
門口站了那么多手下，他還不想被哪個尖耳朵不要命的打個小報告，被高啟強噶掉。
黃瑤倒是沒在意。第一次入住客棧讓她很興奮，拉著唐小虎在客棧里東轉(zhuǎn)西轉(zhuǎn)。唐小虎拿她沒有辦法，兩人一致決定干脆第二天再去看工地。
晚上，黃瑤早早累了，也是稀奇在客棧房間睡覺的體驗，所以早早和唐小虎分手回房間。只是當她剛洗漱完關(guān)燈躺在床上，窗外一個身影突然翻進來。
黃瑤頓時緊張。那個黑影卻突然竄來把她嘴巴捂住?！笆俏摇！眰鱽硖菩』⒌穆曇簟?/p>
唐小虎坐到黃瑤身邊?！昂伲故腥ゲ蝗タ?？”
黃瑤從小沒去過夜市。六歲前總在爸爸魚攤度過夜晚，六歲后總在高家度過夜晚。而在高家，即便陳書婷或者高啟蘭帶她逛街也都去的高級商場。說來好笑，出身與塵埃之中的黃瑤，沒去過煙火市集。黃瑤眼睛亮起來。“我想去！”她說，接著就起身穿衣服，往門口走去。
唐小虎卻一把把她拉回來?！白哌@邊。”唐小虎指指窗戶的方向。
唐小虎是對外面的手下心懷芥蒂。黃瑤卻是覺得翻窗稀奇。“好好好！”她雀躍地想去翻窗。唐小虎嘴角一抽。他突然覺得以前好像從沒見過黃瑤這樣的一面。
唐小虎帶著黃瑤到了夜市，忽然身份轉(zhuǎn)變，黃瑤左顧右看，她好像成了帶頭的那一個。
她看到賣椰汁的覺得稀奇，于是買了一個大椰子，插上兩根吸管她和唐小虎一人一根；她又聞見烤串香味，買了烤串，唐小虎在后面幫她提串，她在前面吃得開心；還有臭豆腐、炒米粉、糯米糕、車輪餅…一路走下來，黃瑤肚子圓圓滾滾。
唐小虎手上拿著沒吃完的椰汁、炸串、臭豆腐、炒米粉、糯米糕、車輪餅…
唐小虎只有一個想法，就是別讓認識的人瞧見他這副模樣。
但他還是高興。像一只自豪又快樂的狗狗。
黃瑤吃累了，眼尖又看到一個串項鏈的攤子。“小姑娘和男朋友串個項鏈吧！”擺攤的奶奶笑容慈祥地招呼黃瑤。
黃瑤拉著唐小虎：“虎叔我們也來串這個吧！”
唐小虎開始思考他今晚帶黃瑤翻窗戶來這是不是個正確的選擇。他忍不住想，他一個大老爺們兒，串什么項鏈啊。唐小虎覺得眼前有個巨大問號。
但他還是坐下來，放下東西開始跟黃瑤選鏈子，選飾品。
唐小虎選了根天藍色的鏈子。他覺得這個顏色像黃瑤，純凈又天真。
唐小虎沒想給自己做鏈子。他選著適合瑤瑤帶的飾品，女孩子肯定都愛美嘛。一三五帶一根，二四六再帶一根。下次有機會看到好看的項鏈，再給瑤瑤買來周天帶。唐小虎一邊想著，一邊伸手向裝著向日葵小花飾品的盒子去，忽然與黃瑤伸過來指尖碰在了一塊。
唐小虎是覺得，瑤瑤像向日葵。什么都打不倒她，她總是能向著陽光，充滿希望地奮力而茁壯地成長。
黃瑤覺得，虎叔像太陽。像她的太陽。他牽動她，指引她，支撐她。沒有唐小虎，這個世界早就沒有了黃瑤。
黃瑤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她捏了捏唐小虎的手，而后穿過他的手，從唐小虎面前裝太陽飾品的盒子里挑了一只干凈的小太陽，穿在了鏈子上。
兩人差不多時間先后做好項鏈。黃瑤獻寶般稀奇地把鏈子奉到唐小虎面前，一根黑色的太陽項鏈。唐小虎低咕倒不必如此諂媚，卻還是掩不住笑地接過來，戴上。
“好看！”黃瑤從不吝嗇對唐小虎的夸獎。
唐小虎把項鏈小心翼翼塞到衣服里，貼身而放。又站起身走到黃瑤背后，攏起黃瑤的長發(fā)，為黃瑤戴上項鏈。
黃瑤摸摸胸前的向日葵?！跋矚g！”她沖唐小虎叫喊，笑得歡樂。
很久以后，黃瑤都會回想起那晚的時光，嘴角上揚。那是她慘淡無光的前半生中，及其稀少的，明媚鮮艷的回憶。
回憶像酒。而這段經(jīng)歷，是她最為珍貴的龍舌蘭。
黃瑤玩累了，和唐小虎回客棧。兩人又順著來時的路從窗戶翻回房間。唐小虎很有經(jīng)驗，他知道怎么翻能避過攝像頭，或者路邊的招牌，以及人群。怎么才能輕輕翻回房間而不發(fā)出聲音。這是他從前在舊廠街擅長的事。
黃瑤跟在他后面，聽他說著，學得很快。她忽然覺得，她好像看到十幾歲的唐小虎，還是調(diào)皮搗蛋的少年，帶著她做壞事。
一直以來，黃瑤有一種執(zhí)念。她覺得她錯過了唐小虎的青春，這會是她永遠的遺憾。而這天晚上，這一刻，她忽然不覺得遺憾了。她好像忽然看到十幾歲的唐小虎，來到她的青春，陪她發(fā)瘋。哪怕只有這么一場經(jīng)歷，卻也夠她回憶一生。
唐小虎護著黃瑤進她的房間，正要順著再回他自己房間，黃瑤卻一把拉住他?！傲粝聛怼！秉S瑤沒說，唐小虎卻還是聽見了。
兩個人肩并肩躺在床上。他們也只是肩并肩躺在床上。是夜，漆黑一片。他們都聽到對方的呼吸，心里知道各自都沒有睡著。
“虎叔?！秉S瑤突然想起什么?！暗然亓司┖?，我想買個房子。你到時候去幫我看看，好不好？”
她翻過身對著唐小虎。唐小虎轉(zhuǎn)頭看她。黑夜里，窗外的光把黃瑤的眼睛映得亮亮的。
“好。”唐小虎說。
他們相擁而眠。夜色沉靜。
在那個晚上，唐小虎做了一個布滿皎潔月光的夢。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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