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已然帶上了凜冽的寒意，卷起地上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撞在銹蝕的鐵門和斑駁的圍墻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那棟廢棄已久的孤兒院矗立在荒草叢中，比記憶中的更加殘破不堪。墻皮大片地剝落，露出里面灰黑的磚石，窗戶大多沒了玻璃，像一個個空洞的黑眼眶，沉默地注視著不速之客?？諝庵袕浡覊m、霉菌和草木腐爛混合的蕭索氣味。

熙旺牽著許寧的手，踩過及膝的枯草，慢慢走進這片承載了他太多沉重過去的廢墟。他的手掌溫暖而干燥，將許寧微涼的手指完全包裹住，力道有些緊，仿佛從這片土地汲取著某種力量，又像是在確認她的存在。

許寧安靜地跟在他身邊，沒有出聲打擾，只是用目光細細打量著周遭的一切，試圖從這些斷壁殘垣中，拼湊出熙旺模糊而灰暗的童年。

他們的腳步停在了院子中央。那里有一棵老樹，枝椏光禿禿地伸向灰白色的天空，樹干粗壯卻布滿了歲月的疤痕和蟲蛀的痕跡，但依然頑強地站立著。

“就是這里?！蔽跬穆曇舻统粒瑤е唤z不易察覺的沙啞，“以前……我們經(jīng)常在這棵樹下等?！?/p>

等什么？等食物？等一個渺茫的被領養(yǎng)機會？還是……等那個最終改變了他們所有人命運的男人——傅隆生。

許寧能想象出，許多年前，幾個瘦小的男孩，或許就是熙旺、熙蒙還有其他人，擠在這棵樹下，眼巴巴地望著門口的方向。那時，等待本身，或許還帶著一點點微弱的、屬于孩子的期盼和快樂。

就在這時，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從殘破的樓體陰影里傳來。

熙旺幾乎是瞬間將許寧往身后護了半步，眼神銳利地掃向聲音來源。

一個穿著黑色連帽衛(wèi)衣的瘦高身影從斷墻后走了出來，是熙蒙。他拉低了帽檐，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緊抿的嘴唇和線條冷硬的下頜。他似乎也沒料到會在這里遇到人，腳步頓在原地。

氣氛有一瞬間的凝滯。兄弟倆隔著一段距離對視著，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電光噼啪作響。過往的爭執(zhí)、分歧、以及那份難以割舍又充滿痛苦的羈絆，在此刻這片充滿回憶的土地上，顯得格外沉重。

然而，預想中的沖突并沒有發(fā)生。

熙蒙的視線從熙旺臉上，緩緩移到他身后微微探出身來的許寧，最后又落回熙旺緊緊牽著她的手上。他帽檐下的眼神晦暗難辨。

幾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熙蒙率先移開目光，聲音聽不出情緒，只是平淡地陳述：“哥?！?/p>

“你也來了?！蔽跬貞?，聲音同樣聽不出波瀾。

許寧看著這對一模一樣的臉，卻仿佛隔著無形鴻溝的兄弟，輕輕從熙旺身后走出來。她沒有絲毫局促，反而從隨身帶的保溫袋里，自然地取出了杯還冒著熱氣的咖啡。

她走到熙蒙面前，將其中一杯遞給他，聲音溫和得像這秋日里難得的一縷暖陽：“喝點熱的吧，風大。”

熙蒙明顯愣了一下，看著遞到眼前的咖啡，又抬眼看了看許寧平靜帶笑的臉，遲疑了幾秒，才伸手接過。指尖不可避免地短暫觸碰，他像是被燙到一樣，迅速收回手，低聲道：“……謝謝?！?/p>

許寧又將另一杯遞給熙旺，然后自己捧著一杯熱可可，退開半步，給他們兄弟留出空間。

難得的，沒有劍拔弩張，沒有冷嘲熱諷。三個人，站在這棵飽經(jīng)風霜的老樹下，捧著熱飲，氣氛竟然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心平氣和的平靜。

秋風依舊呼嘯著穿過廢墟，卷起枯葉和塵埃。

但這一刻，時間仿佛在這片布滿傷痛記憶的土地上，短暫地停滯了。

溫熱的咖啡液滑過喉嚨，帶著鮮明的苦澀，卻奇異地為被秋風吹得有些發(fā)冷的身體注入了一絲暖意。熙蒙握著紙杯的手指微微收緊，帽檐下的目光落在遠處荒蕪的庭院，似乎在醞釀著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終于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卻清晰地傳入熙旺耳中：“哥?！?/p>

熙旺側(cè)頭看他。

“等一切結束，”熙蒙頓了頓，像是在斟酌用詞，又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你會跟她走嗎？”

這個問題問得直接，甚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放棄。他沒有問“你會不會留下來”，而是問“你會不會跟她走”。這其中的細微差別，讓熙旺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刺了一下。

熙旺沒有立刻回答，他看著弟弟被帽檐陰影遮住的側(cè)臉，忽然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聲里帶著點了然和淡淡的澀意：“我以為你會問，我要不要帶阿寧一起走?！?/p>

按照熙蒙以往那恨不得把許寧從哥哥身邊徹底清除的架勢，這是他能接受的最低限度。

熙蒙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當然想這么問！他恨不得立刻把哥哥拉回自己的陣營，遠離那個身份復雜、背景駭人的女人。可是……經(jīng)歷了這么多，親眼見過傅隆生對許寧的忌憚，甚至隱約察覺到許寧背后那深不可測的能量，他不得不承認一個讓他無比憋屈的事實——跟許寧走，或許比他為哥哥準備好的那條充滿荊棘和未知的逃亡之路，真的要安全幾分。

這種認知像一根魚刺，卡在他的喉嚨里，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只剩下滿腔的不甘和委屈。

熙旺看著他幾乎和自己共用一張臉的弟弟，此刻卻露出那種熟悉的、像是被搶走了最心愛玩具又不得不強裝懂事的別扭表情，心頭微軟。

他抬起手，像小時候那樣，習慣性地、帶著點安撫力道地拍了拍熙蒙的后腦勺。動作有些生疏，卻依舊親昵。

“熙蒙，”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承諾意味，“我說過，你們是弟弟。無論你們要做什么，哥都給你們兜底?！?/p>

這是他對弟弟們從未改變的誓言，是用血肉和生命踐行的責任。

熙蒙猛地抬起頭，帽檐下的眼睛睜大了些，似乎想從哥哥臉上確認這句話的真?zhèn)巍?/p>

就在這時，熙旺的目光越過熙蒙的肩膀，落在了一直安靜站在不遠處、捧著熱可可的許寧身上。許寧接觸到他的視線，立刻彎起了眼睛，唇角漾開一個溫柔又帶著點依賴的笑容，仿佛在無聲地說“我在這里”。

熙旺看著她的笑容，眼神不由自主地變得更加柔和，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他繼續(xù)對熙蒙說道，聲音里染上了一絲前所未有的、近乎輕松的暖意： “只是現(xiàn)在……”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回到熙蒙臉上，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坦然。

“有人替我兜底了。”

這句話輕飄飄的，卻像一塊巨石投入熙蒙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它意味著，哥哥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暫時卸下重擔、依靠片刻的港灣；意味著，那個總是沖在最前面、為他們擋下所有風雨的哥哥，也有人護著了；更意味著，他和哥哥之間那堅不可摧的同盟關系，似乎……真的因為那個女人的出現(xiàn)，發(fā)生了某種不可逆轉(zhuǎn)的改變。

熙蒙怔怔地看著哥哥，看著他眼中那抹自己從未見過的、被妥帖安放后的柔和，又猛地轉(zhuǎn)頭看向那個笑盈盈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女人。

苦澀的咖啡味重新涌上舌尖，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的酸脹感，充斥了他的胸腔。

他張了張嘴，最終卻什么也沒能說出來，只是猛地低下頭，將帽檐拉得更低，徹底遮住了自己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