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英回房,婢女面見時一臉惶惶之色,原來她在橋下尋了半天也沒尋到那只丟失的耳墜,現(xiàn)在想請萬府的人幫忙一起找。
如英沒言語,走至書架前,抽了一本《孟子》出來,隨手一翻,恰好翻到《盡心》篇,里頭有一句寫得極好——“寶珠玉者,殃必及身”。
她回頭與婢女道:“身外之物,丟了便丟了,為著這個興師動眾,難免叫人覺得輕狂?!闭f罷,壓上花簽,將書合上,命人送至慈心堂。
晚膳時分未至,萬家便出了一件大事。
萬老夫人讓護衛(wèi)將萬松柏壓到花園里,用兩掌寬的木板結(jié)結(jié)實實打了一頓。
任憑萬夫人和萬萋萋如何哭求,萬老夫人堅決不肯容情,還吩咐護衛(wèi)們:“只要打不死,就給我往死里打,讓他痛一痛,才能記住這個教訓!”
彼時如英正在窗邊烹茶,少商端坐案前習字,聽到遠處傳來的哀嚎聲,她筆下一挫,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萬伯父挨打和阿姊脫不了干系。
第二日一早,匆匆用過早膳后,如英就帶著少商與萬府眾人辭行,在萬萋萋依依不舍的目光和熱情挽留中再次回到了程家。
出則告,入則稟,姊妹倆歸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往九騅堂給程始與蕭夫人請安。
程詠是長兄,走在最前面,如英牽著少商,程頌與程少宮各自護在胞妹左右。
五人一齊向程始和蕭夫人見禮,動作整肅,言語清亮,程始看了心中很是得意,旁人家子嗣眾多又如何,可有他家這幾個孩兒出色?
請安過后,少商又單獨出列,向蕭夫人陳情自悔,只是行文蹙金結(jié)繡,璧坐璣馳,一聽就是旁人代筆。
蕭夫人聽完,不冷不熱地道:“難為你背下來了。”
程詠難為情地咳了一聲,如英又將少商這些日子的習作捧上來與蕭夫人瞧。
蕭夫人見少商習字用的是白紙,略有不悅,向如英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不要太嬌慣她,日后還是叫她用竹簡習字?!?/p>
“阿母教訓的是。”如英應(yīng)下,又命婢女奉上一只漆木書匣,“這是造紙坊新制的十二色花箋,我想阿母一定用得上,特意命人給您留了一套?!?/p>
蕭夫人沒好氣地瞪了如英一眼,終是沒有開口拒絕,她與尹夫人等文官女眷交往,用這個最體面。
少商知道這是蕭夫人愿意放她一馬了,偷偷沖如英比了個笑臉。
然后程始又宣布了一個好消息,等赴了萬府的宴會后,如英和少商便一同與程止夫婦前往滑縣。
少商聽了大喜過望,扯著程始的袖子一再追問:“真的嗎?我真的能隨著三叔父和三叔母去赴任?還有阿姊也跟著一起去?”
程始得意道:“自然是真的。你不是一直想出去走走看看嗎?都城里有甚好看的,去外面大好河山轉(zhuǎn)轉(zhuǎn),那才是天高云闊,魚躍鷹飛!你瞧你阿姊,從小就走南闖北,所以歷練得落落大方,處變不驚。如此看來,女兒家不僅要嬌養(yǎng),更要放養(yǎng)?!?/p>
少商歡喜得不行,好話一車一車地從嘴里往外倒,聽得程始心里美得直冒泡,一時之間,父慈女孝,其樂融融。
蕭夫人在心中默默翻了個白眼,不就是怕女兒在她手里吃虧,幾個兒子攔不住,所以才著急忙慌地將女兒托付給弟弟和娣婦,不信看看等他回來,是否會立刻去接回女兒。
蕭夫人看著幼女早已傷愈的臉,眉目舒展,神采飛揚,較之往日在她面前不知活潑多少,心里莫名有幾分失落,仿佛有人從她手心搶走了什么。
眾人敘了一通家常,程詠帶著弟弟妹妹告退,如英則留在九騅堂聽蕭夫人的指點。
如英將萬家的事情簡略說了一遍,包括凌不疑兩次登門,她在橋底下聽到的只言片語,也沒隱瞞自己在其中的推波助瀾,只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輿圖怕不是萬家能留下的東西。”
程始聽完一拍大腿,唉聲連連:“兄長這脾氣真是!我早與他說過,我們根底不牢,尋常金珠美玉,甚至兵械銅器,都盡可占了無妨,但權(quán)璽和堪輿圖是萬萬不能留的,他偏不聽。”
他夸如英做得妥當,又十分擔憂地道:“只盼著凌不疑收了輿圖后,不要再與兄長為難才好?!?/p>
如英給程始倒了一碗熱騰騰的米漿,叫他不必擔心這個,“他是聰明人,萬伯父又不是他非要置之死地的仇敵,定然是見好就收,再不會再橫生枝節(jié)的?!?/p>
否則他也不會兩次登門,而是一次不成,二次直接翻臉,如何還會請她做中人。
蕭夫人隨程始長年在外,于都城許多人情世故都不清楚,她皺眉,問道:“你與凌不疑,之前就相識嗎?”
“不熟,只在二叔家里打過一次照面?!?/p>
凌不疑幼年時曾與宮中皇子公主們一同在她阿父門下受教,逢年過節(jié)家中總能收到此人送來的厚禮,但他得罪過她阿兄,每次從節(jié)禮中挑出來的東西,阿兄都不肯要。
如英自覺是實話實說,蕭夫人卻目露狐疑,追問道:“那你覺得凌不疑如何?”
如英認真想了一會兒,很是中肯地答道:“他是陛下養(yǎng)子,霍氏唯一的遺孤,身份尊貴,又久在軍中歷練,前程自然不可估量。這不從邊關(guān)回來后,就連升三階,現(xiàn)在已是光祿勛副尉了,陛下還命他統(tǒng)領(lǐng)羽林衛(wèi)左騎營,另外還分領(lǐng)了北軍五校之越騎尉,可見何等信重于他,還有東宮······”
她說到一半,才發(fā)覺程始和蕭夫人的眼光有些詭異,頓了一下,眉頭微顰:“你們問的不是這個?”
“呃,姌姌啊,你阿母是想問你,你,對凌不疑有沒有其他的想法?比如說,相看啊,婚配的啊哈哈哈······”
程始問得十分小心,畢竟這個女兒不是在他們身邊長大的,親近之中又透著生疏。
如英給程始續(xù)了一碗米漿,輕描淡寫道:“我性疏散,好過清靜日子,不耐與人糾纏,也不喜整日被凡俗纏身,將來枕山棲谷,餐松飲澗,豈不是人間至樂之事?”
她眼中干干凈凈,毫無旖旎之思,程始與蕭夫人也沒再多說什么了。
可是日暮時分,凌不疑忽然派人登門,送來兩罐梨膏,罐子底下壓了一張短箋,上面銀鉤鐵畫,寫了八個字——“勿藥有喜,長樂永康。”
來人自稱梁邱起,是凌不疑麾下的裨將。
他還帶來了凌不疑的口信:“我家少主公說,冬日天冷,咳疾易反復,還望女公子多多珍重自身,勿要以身犯險了。”
如英心中暗罵此人上完樹就拔梯,但嘴上卻還是客客氣氣回了一句:“多謝凌大人關(guān)懷?!?/p>
但數(shù)日過后,她就后悔此時這么以禮相待了,凌不疑這廝居然寫信給她阿父,告了她一記黑狀。
這個過河拆橋的無恥小人!
從益州千里迢迢送來好幾車藥材,還有一封措辭嚴厲的書信,告誡她“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更是嚴令她惜福養(yǎng)身,休要恃才傲物,胡作非為——“若是再有不肖之行,待為父回都城后必有重責?!?/p>
這對如英來說,已然是很重的話了。
如英想回信辯解一二,可是崔父早有預(yù)見,信中最后寫道:“休有狡辯之語!子晟為人,溫文敦厚,端正有禮,有古君子之風,絕不會假言誆騙長輩”,所以她就是那等尖酸刻薄,奸猾狡詐,欺上瞞下之人了?!
也不知道這凌不疑給她阿父灌了什么迷魂湯,不信自家人,卻信一個外人,可見此獠奸詐,怪不得阿兄素來不喜這人,果然不是沒有緣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