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之地,不可久留,醫(yī)士替凌不疑上好藥后,背著藥囊,逃也似地出去了。
凌不疑由梁邱飛服侍著穿回衣袍,飲了半碗酒,緩過一口氣后,又抬手叫人進(jìn)來。
一名士卒捧著一幅卷軸進(jìn)來,然后緩緩在眾人眼前展開,原來是一幅標(biāo)有山川河流與村落的輿圖。
少商一頭霧水,如英與李太公看得分明,這是兗州的地圖。
凌不疑神色凝重,道:“兗州我路過幾回,但東郡卻從未來過。眼下有數(shù)支殘兵在此地四散作亂,這幾日我擊殺了兩批,可還有一支追到清縣以南的筱莊邊便不見了。煩請?zhí)更c(diǎn),如今東面有羽林虎賁擋著,他們多半會往哪個方向遁逃?”
李太公聽了心頭一驚,脫口而出:“難道真如崔娘子所言,是圣上出了事?”
眾人目光齊齊望向如英,如英此時坐在火盆邊上,正喝著婢女端來的姜棗茶,并不愿意搭理人。
李太公與凌不疑求證道:“崔娘子說,有人圖謀不軌,先拖延御駕行程,再驟然發(fā)難,事出滑縣,是以往西這邊都無人知曉?!?/p>
凌不疑臉上并無多少驚訝之色,只道:“她從小得名家傳授謀略之道,能識破奸賊伎倆,不足為奇?!?/p>
如英眼睛盯著銅盆中的木炭,對外界所有言語置若罔聞。
他笑了笑,才接著道:“不過,也只猜到了一半。”
“的確是有人心懷不軌,但陛下早有察覺,不過念著往日情分盼著他能自省悔改。誰知賊子歹毒,一看起事不成,便驅(qū)散近日剛從青州收攏來的降匪殘兵,還散布‘皇帝要趕盡殺絕’的謠言,隨即禍?zhǔn)壮脕y逃出。”
少商聽到“往日情分”四個字,好奇地追問道:“所以作亂的是兗州牧還是郡太守?”
凌不疑反問少商:“你阿姊猜的是誰?”
少商扯了扯如英的袖子,討好地笑了笑,見如英不理會自己,便壯著膽子道:“想必是郡太守犯上作亂,州牧大人忠心護(hù)衛(wèi)君主,奮力平亂,清縣以西才大致無恙?!?/p>
凌不疑對著稚氣未脫的小女孩,笑得十分和氣:“確實(shí)如此,再過幾日陛下就會昭告天下了?!?/p>
東郡占地頗大,人煙興旺,李太公在輿圖前站了良久,遲疑難決:“凌大人,實(shí)不相瞞,老朽對此地不敢說了如指掌,可道路河川也是盡知的。然這路賊匪會去哪兒,老朽實(shí)難······”
話未說完,如英忽地起身,走至輿圖前看了片刻功夫,隨即面帶慍色道:“他們定是向南逃竄,借道荊州,意在入蜀投奔公孫氏!”
崔父如今是益州牧,統(tǒng)管益州軍政,對著蜀中各大士族又拉又打,眼看成事在即,若是被這一群賊子將謠言傳入蜀中,壞了大事,豈不是白費(fèi)了這么幾年的水磨工夫!
凌不疑趕緊道:“早在賊子起事之前,陛下便密令崔叔父早做防范,益州門戶緊閉,刁斗森嚴(yán),區(qū)區(qū)小賊,你不必憂心?!?/p>
他又轉(zhuǎn)過來頭,對著李太公道:“太公,賊匪若欲逃入蜀中,不知從何取道最為便捷?”竟是認(rèn)同了如英的猜測。
李太公指著地圖上的兩處地方,道:“若要逃遁,應(yīng)取這兩條道?!?/p>
凌不疑點(diǎn)頭謝過,命士卒收起圖冊。
這時,適才那位年長的侍衛(wèi)進(jìn)來了,原本貫穿在左臂的箭已經(jīng)拔去,包著繃帶。他上前抱拳道:“少主公,被俘的賊子共有三十五人。已甄別完畢,人人手上都沾了血的?!?/p>
凌不疑微微皺眉:“怎么俘獲了這么多?”言下之意是怎么不都?xì)⒘恕?/p>
李家父子驚得心頭一跳,少商也面露驚異——這時是信奉殺俘不祥的。
那年長侍衛(wèi)卻是習(xí)以為常,笑道:“這群沒用的慫貨,劫掠?jì)D孺時膽量十足,一看打不過了降的可快哩!”說著,便把為首的幾個賊匪五花大綁提了進(jìn)來,“本來還有幾個的,被崔娘子手下的人搶在前頭料理了?!?/p>
事實(shí)上,若不是他們接手了,只怕那個沒了一只眼睛的老頭要把這些人當(dāng)做牲畜宰殺干凈,也不知這位崔娘子從哪里招攬來的異人,那手段,讓他們這些久經(jīng)沙場之人看了也膽寒。
凌不疑看了如英一眼,因這幾個匪徒滿身惡臭,她已經(jīng)挪到了窗口處站著,逆著光,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聽到她清凌凌的聲音。
“殺人者,人恒殺之。若這么輕飄飄地放過了他們,我家那些戰(zhàn)死的部曲,被劫走的婢女,只怕不能安心往生!”
本想求情的李太公聽了這話面上燒得慌,凌不疑則直接露出贊同之色:“此言甚是在理?!?/p>
聽得此言,五名匪首頓時哭天喊地,大訴自己是被上峰裹挾的。
若在平時,凌不疑或許還有耐性戲弄他們一番,可他見如英已經(jīng)用帕子掩了鼻子,遂與手下打了個手勢,年長的侍衛(wèi)立即將人提了出去。
誰料如英又喊了一聲“慢著”,年長的侍衛(wèi)回首去看凌不疑,見他點(diǎn)頭后,放下人,抱拳道:“崔娘子有何吩咐?”
“這些人你們想怎么處置?”如英問道。
年長侍衛(wèi)“呃”了一聲,又側(cè)頭去看凌不疑,見凌不疑點(diǎn)頭,才道:“活埋或者砍頭,定不會饒過他們的性命。”
如英冷笑一聲:“他們虐殺我家婢女,奸殺之后又烹而食之,連個全尸都沒有給她們留,讓他們這樣死,實(shí)在太便宜了他們!”
李太公是見過這種慘事的,當(dāng)下心頭大震,渾身冰涼,李五郎已經(jīng)被嚇傻了,屋內(nèi)外的侍衛(wèi)并不知道此事,聞言俱是憤慨難言。
如英絲毫不避忌自己的打算:“也不勞你們親自動手了,我家有個人,是料理這種事情的行家?!?/p>
她朝門口叫了一聲老叔,一個穿著灰色豎褐的瘦矮老頭像幽魂似的,無聲無息地飄了過來。
他皮膚黝黑,面上溝壑叢生,瞎了的左眼里滿是陰翳,右眼卻如鷹隼銳利森然。
如英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匪首,漠然吩咐道:“讓他們先十倍償還了那些女娘所受的苦楚,才能送他們上路,未食人肉者,可留全尸,余者受刑之后,皆入鬣狗之腹?!?/p>
老叔桀桀笑了兩聲,他聲音嘶啞,語調(diào)古怪,像是西南一帶的口音,讓人聽得很費(fèi)力:“主人放心,老奴定會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些賊匪之前是見過老叔手段的,用一把剔骨刀將他們幾個同伴的皮活生生地剝了下來,皮剝完了,人還活著,意識也清醒,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身上的肉一塊又一塊地被剔下來,那慘狀讓人毛骨悚然,恨不得即刻赴死。
有一個缺了一只耳朵的匪首惡向膽邊生,沖著如英咆哮道:“你敢?我們兄弟化為厲鬼,也要徹夜撕咬你······”
話未說完,就被老叔用匕首探入口中,割了舌頭,半截軟肉掉在地上,少商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李太公與李五郎更是瞠目,這崔娘子的手下怎地如此兇殘。
如英眉頭都沒動一下,只道:“我讓家將特意查過了,你們是帶了口糧的,因?yàn)榫霉ゲ黄?,所以在弱者身上發(fā)泄你們的怨氣和怒火,像你們這種無能的貨色,做了鬼,又能有幾分道行?”
她從窗口走過來,讓那幾名匪首看清她的臉,語氣森戾無比:“好好記住我的長相,做了鬼,可千萬別找錯了人!”
又吩咐道:“死之前,用竹簽撐住他們的眼皮,不許叫他們合眼!”
老叔躬身應(yīng)是,拾起那半截軟肉,塞回賊匪的嘴巴里,復(fù)將人提了出去。
屋內(nèi)眾人看如英如此做派,紛紛色變,唯有凌不疑淡然處之,不知是真心贊同,還是替女孩向眾人解釋:“仁義道德,是說給人聽,用在人身上的,這群作惡的畜生,不配沾上這四個字!”
聽了這話,如英終于肯對凌不疑正眼相看了,不過也只一眼而已。
她轉(zhuǎn)頭看向身旁嚇得臉色發(fā)白的幼妹,認(rèn)真地道:“外面沒有你想象的太平,往后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還有呢,你既撲騰著要出來,也該趁早習(xí)慣這世道!”
少商聽了,怔怔點(diǎn)頭,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言語,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阿姊,善惡有報,我知道的, 我不怕的!”
如英眼帶憐憫地瞧了幼妹一眼,她若真的知曉這世道的真實(shí)模樣,又怎會說出這樣天真的話?
要是善惡真的有報,那這世上緣何會有人痛罵老天不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