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人婚儀都在晚上,華燈初上就是迎親之時,故而要看一場婚禮的排場,就是看哪家的迎親隊伍燈火更加輝煌。
因為何昭君是熱孝成婚,儀仗不能吹打鳴金,席間無有歌舞絲竹,所以樓家這回就將所有的財力都用到了燈火上。
上千盞巨燈,將夜晚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十分氣派。
送嫁的隊伍一半身著鮮紅的喜服,一半穿著素白的孝服,莊嚴肅穆中透著一股悲戚。
何昭君穿著黑中揚紅,色彩華美的婚衣,坐在安車之上,手中團扇掩面。
只見那素色絲絹上,梧桐枝繁葉茂,青鸞赤鳳交頸和鳴,筆筆傳神,妙致毫巔,扇面空白處還有兩句題詩:“鳳凰于飛,梧桐是依。雍雍喈喈,福祿攸歸。”
用的是最端正的古體,筆觸卻娟秀清麗,宛如少女秀美靈動。
何昭君持扇見禮時,引得眾賓客贊嘆不已,紛紛打聽這團扇是出自何人手筆,待聽得是文昌侯府崔娘子親手所繪之時,先前有些面色淡淡的人,此刻也開口恭賀起來。
如英是與凌不疑同車而來的,從他們下車那一刻起,周圍人的視線便有意無意地看了過來。
凌不疑握著如英的手,向樓垚與何昭君道喜,樓垚與何昭君趕緊還禮,轉(zhuǎn)頭又恭喜二人定親。
一番你來我往的寒暄之后,兩人隨樓家婢女往筵廳走去。
樓家是男女分席,長廊盡頭就是分手之處,臨分開前,凌不疑一再囑咐如英少飲酒,少吃冷食,又塞了一小袋點心給她。
看在點心的份上,如英好聲好氣地應(yīng)了兩聲,再聽后來“不要動怒,戒喜戒悲”時,她就有些不耐煩了:“管東管西的,你是想做我阿父嗎?今日出門時,阿父也這么囑咐了我一番!”
凌不疑咬咬牙,克制住自己想往她頭上敲兩下的沖動:“你若是知道珍重自身,往后崔叔父和我自然不會多費唇舌?!?/p>
如英忽然想起阿兄是如何應(yīng)付阿父的,頂著一副我聽了,但就是不照做的模樣,拉長調(diào)子“哦”了一聲,當(dāng)真是氣死人不償命。
凌不疑從未見過這般女子,你好好與她說話,她不聽,還要故意慪你一番,你若疾言厲色地訓(xùn)斥她,她必定反唇相譏,可偏偏心里恨得牙癢癢,你還不能下重手教訓(xùn)她。
一是舍不得,二是她這個小身板根本禁不住兩記敲打,到時候傷了病了痛了,著急痛心的還是你。
他心中一半隱隱嗔怒,一半又覺好笑,忽而問道:“若你我將來的兒女,也像你這般淘氣,不聽管教,可如何是好?”
如果是個男孩,他必定能狠下心腸教訓(xùn),可如果是女兒,他大約也會像崔叔父一樣,將她捧在手心里細心呵護,哪里舍得與她說半句重話。
如英愕然一驚,雖然已經(jīng)定下婚約,但除了這人三天兩頭來她家做客,需要她出面招待一二,她的日子其實并沒有半分改變。
如今冷不丁地提到兒女之事,她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明年三月,她就要出嫁了,往后要和這個半陌生的男人共度一生,要給他生兒育女,他會成為比父兄更親近的存在,心中不自覺生出迷惘惶恐等等陌生情緒。
如英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步履匆匆,落荒而逃。
凌不疑定定地看著那驚惶遁走的背影,忍了好半晌實在沒忍住,低低笑出聲來。
等回頭看不到那人的身影時,如英才放慢腳步。
嫁人,以往聽起來輕飄飄的兩個字,如今卻沉甸甸地壓在心坎上,壓得她都有些喘不過氣來了。
只可惜走得再慢,路也是有盡頭的。
不多時,如英便已到了樓家招待女客的筵廳。
今日樓家婚儀賓客雖多,但熱孝期間不好大肆飲酒作樂,所以除了與何樓兩家交情十分深厚的人家,其余賓客觀禮過后都告辭回家了。
而且,并非所有的男客都帶了家眷,所以今晚留在偏廳宴飲的女眷就更少了。
樓家便將女席擺到同一間廳堂里,上首設(shè)夫人們的食案,下首設(shè)小女娘們的食案,以漫長的青竹薄紗屏風(fēng)隔開前后。
隨著婢女唱報姓名,廳內(nèi)眾女眷不約而同地停下交談,齊刷刷地將目光排射過來,猶如箭鏃,恨不得將如英扎成刺猬。
如英眉眼一沉,順著對方的目光一個一個地看了回去。
夫人們的目光十分含蓄,她們只是單純的好奇而已。
文昌侯府雖然久負盛名,但常年游離在都城外,如英回到都城后也不大出來走動,認識她的人寥寥無幾,是以大家都想看看這位被十一郎求親三次的小女娘有什么過人之處。
都城里從不缺美貌的小女娘,但這位崔娘子實在美得令人過目難忘。
她柔嫵清麗,可行動舉止透出一股別樣的風(fēng)流瀟灑之氣;她恭順得體,可眉眼間總有幾分藏不住的難馴之意;她看上去荏弱而難禁摧折,但挺直的脊背上滿是雍容不迫。
此等風(fēng)姿,讓人不禁遙想當(dāng)年文昌侯坐于老乾安王帳下,縱親子被擒,刀斧加身,亦不肯改投門下的傲然風(fēng)采。
她們再想到樓大夫人不過是罵了人家一句,不僅挨了兩個耳光,還連累兩個親兄弟和四個堂兄弟連番被參,丟官的丟官,降職的降職,回原籍的回原籍。
還有樓大夫人的侄子,原本舉官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可接連尋著由頭被打回,就算樓太仆托到太子那里,都無功而返。
于是在接觸到如英的目光后,夫人們紛紛微笑回應(yīng),然后迅速扭過頭去。
笑話,前車之鑒在此,她們又不是和母家有仇,做什么去戳猛虎的心肝肉,嫌自家父兄侄兒的前途太平坦太順遂了嗎?
女孩們的目光則更直白些,有激憤的,有嫉妒的,也有好奇的,還有羨慕的,不一而足。
王姈和樓縭照例坐在一起,看向如英的目光幾乎要噴火了,不過差別在于前者怨毒,后者氣怒而已。
打量過后就是竊竊私語,“就是她打了十一郎兩個耳光么?”
“是啊,這般驕橫跋扈,也不知十一郎究竟瞧中她什么了!”
“看她面上楚楚可憐,說不定就是靠著賣弄柔弱,騙了十一郎!定親之后,就忍不住暴露本性啦,聽說她還打了樓大夫人呢······”
“豈有此理,那可是長輩呀!這般目無尊長,十一郎怎么會容她,不過是仗著父親的權(quán)勢,叔父的臉面,硬逼著十一郎娶她!”
一個個言辭如刀,卻在如英望過來之時噤如鴉雀。
早就受夠這幫小女娘閑氣的萬萋萋呵呵笑出了聲,起身熱情招呼道:“如英阿姊,你來了,快來坐!”忙將少商身邊的位置騰出來,自己挪過去與程姎同坐。
如英笑著點了點頭:“好,多謝你了?!?/p>
如英坐下后,握了握少商的手,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