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報聲響起后,筵廳里更安靜了,連衣衫綷縩這種小聲響都幾近于無。
眾人只見凌不疑頂著陰沉的面色一步步地走了進來,猶如高踞山嶺的猛獸躥入羊群,銳利若出鞘鋒芒般的氣息撲面而來。
有些見事不好的迅速縮了回去,譬如王姈。
也有那等看不明白的,譬如那位指責如英與袁慎的私會的年長少女,竟主動迎了上去,甜甜地笑道:“凌大人,這里是女眷的席面,這不大合禮儀······”
凌不疑先看了如英一眼,聞著她身上有幾分酒氣,再看臉上也有幾分著惱之色,顯然是沒將他的叮囑放心上,心中更添三分怒氣,只是堂下訓子,枕邊教妻,再不能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給她沒臉。
他這般強自壓下怒火,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另一番意思了。
“分席只是小節(jié),知道廉恥進退才是大禮儀!”凌不疑面露鄙夷,說罷一把扯下廳堂中間的屏風。
只見另一邊的筵席上,各家夫人們不知何時停了閑談,似是安靜許久了。
蕭夫人臉色有些難看,樓二夫人倚著兒媳默默垂淚,樓大夫人尷尬一笑,道:“子晟,你來了啊······”
不等她說下去,凌不疑就靜靜躬身行了一個禮,又朝蕭夫人行了個加倍恭敬的禮,然后道:“有長輩們看著,算是合禮了?!?/p>
那年長少女還以為他說的是如英,面上不由添了幾分喜色,不避不讓地迎上凌不疑的目光,大聲道:“凌大人此話差矣,圣人云,禮儀乃······”
凌不疑看都不看她一眼,徑直拉過如英的手,帶她回到席位旁,少商知機,迅速將位置讓了出來。
凌不疑攜如英端正坐下,而后淡淡道:“我認識女公子么,你我相熟么,女公子張嘴就議論人家未婚夫婦的陰私之事,覺得自己懂廉恥知禮儀嗎?這個圣人有說過的么?”
那年長少女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被當眾羞辱,瞬時眼淚上涌,又氣又羞地道:“可,可,我是親眼看到她與袁善見私會的,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似吾婦這等才貌雙全的淑女,有一兩個死纏爛打的追求者,這個難道很稀奇嗎?”
凌不疑捉住如英的手,不許她再斟酒,“適才‘欲擒故縱’四個字也是你說的嗎?”
萬萋萋大聲道:“就是她說的!”
凌不疑眼厲如刀:“她嫁我,是低嫁,我娶她,是高攀!她若是肯在我身上花心思,我求之不得,樂意之至,誰許你拿這幾個字來侮辱我的未婚妻?”
“明日我就修書一封問問你父親,問他是不會管教女兒,還是覺得我凌不疑軟弱無能,所以才放任你故意為之!”
年長少女再也忍不住,嗚呼一聲掩面離席而去。
眾人哪里見過凌不疑這樣陰郁可怕的神氣,樓大夫人趕緊打圓場:“阿嬌今日是隨她伯父來的,若是她家伯母在席,是斷不容她這樣沒規(guī)矩的!”
凌不疑懶得搭理樓大夫人,他看向王姈:“方才你說狐媚風情,賣弄做作,可是指的上個月二皇子贈我的兩名美姬么?你長兄王隆見后垂涎三尺,我便將人送給了他。誰知沒過幾日,我又聽說那兩名美姬倒被你父親笑納了,也不知你將來見到這兩位美姬,該稱呼她們什么?!?/p>
“是敬為阿嫂呢,還是敬為阿母?”
王姈呼吸急促,臉上先是一陣青一陣白,然后如火燒般熱辣。偏此時沒一個人敢為她說話的,還是樓縭看她可憐,默默地挪了過去,拉著她的袖子讓她坐下。
她不動還好,她一動,凌不疑就盯上了她,當即就高聲道:“還有樓娘子,適才我家新婦問你的話,請你說清楚,你若是含糊其辭,我只好將令尊請過來一并參詳了!”
樓縭目光怯怯地看向樓大夫人,樓大夫人臉拉下來,瞪了一眼女兒:“你這無知的孽障,還不給程家娘子賠罪!”
樓縭不敢違逆,只能忍恥與少商道歉,少商挺直腰板受了。
樓大夫人又朝蕭夫人行禮:“小女言行無狀,得罪了。我樓氏深感程家大義,日后定當奉為上賓,絕不敢怠慢!”
蕭夫人緩了顏色,回了一禮。
凌不疑命婢女換來新杯,將酒斟滿,舉著向上首道:“夫人們有禮,想來諸位也曾耳聞我與崔氏定親之事,將來成婚之時,子晟還要請諸位大駕光臨?!?/p>
女眷們紛紛舉杯應和,連連朝凌不疑與如英群起笑言恭喜。
凌不疑放下耳杯,目光轉向下首的小女娘們,這些呆滯的女孩們猶如夢中驚醒,連忙跟著道喜。
凌不疑雙眉一軒:“于我的婚事,諸位女公子們可有別的要說?”
女孩們搖頭如撥浪鼓,此起彼伏地表示這樁婚事真是天作之合。
凌不疑微笑著點頭,將一碗圓菇湯推至如英面前:“喝兩口湯,解解酒氣?!?/p>
如英眼睫低垂,興致缺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這時,有婢女將樓大夫人叫了出去。
樓大夫人沿著曲廊拐入一間昏暗的小屋子,只見丈夫正焦躁地負手等在那里。
樓太仆看見妻子,就焦急道:“我在前院聽聞內(nèi)席發(fā)生了爭執(zhí),有人欺負崔娘子和少商!”
樓大夫人嘆道:“也沒什么要緊的,就是小女娘們生了些口角?!?/p>
“沒什么要緊的凌不疑會忽然離席而去!”
樓太仆提高聲音道:“我都著人打聽了,一群長舌婦圍著詆毀崔娘子,其中還有阿縭!怎么王姈又來了,我們和王家又沒什么交情,我不是叫你別讓她見阿縭嗎?王家爛污得很,別讓阿縭跟著學壞了?!?/p>
“我知道!”樓大夫人有些不滿丈夫的口氣,“我也看不上王家,可她來了我能趕她走嗎,到底還有皇后的面子在?。 ?/p>
樓太仆在屋內(nèi)走來走去,惱道:“你也是,見她們口無遮攔,你不會攔著呀!那屏風能攔住什么,吵得外面婢女都聽見了,你們能聽不見?!皇后的面子不能不給,難道文昌侯府就是好惹的?”
樓太仆忽地住腳,定定地看向妻子:“崔氏曾經(jīng)打過你,還在御前說你罵她,見她受辱,你心里暗暗高興,是不是?”
樓大夫人甩袖,臉色難看無比:“我不該高興嗎?大人,我被一個小輩打了兩巴掌,臉面都丟盡了,我大度不追究她,她卻在陛下和皇后面前惡人先告狀,文昌侯還借機發(fā)作了我母家,難道這天底下竟是誰位高權重誰就更有理么?”
樓太仆看向妻子,目光冷沉:“那也是你自找的!當初你瞞著我將程家人請來,不就是瞧他們勢弱,想逼他們先讓步嗎?你做初一,崔氏做十五,若不是阿縭不省事,也不至于鬧得滿城風雨!”
“現(xiàn)如今她有意來圓場,你倒好,竟眼睜睜看著她受辱!你可知那‘有私情’三個字一傳出來,凌子晟與袁善見的臉登時就撂了下來!”
樓大夫人被樓太仆這一通指責氣得臉色發(fā)白,還來不及強辯兩句,樓太仆就直接轉過身去,懶得看她,“你如今是越來越昏聵了!以后二弟那房的事情你就不要過問了,阿延如今愈發(fā)能干,就由她管!”
樓大夫人徹底怒了:“我是宗婦,也是主母,樓府之內(nèi)焉能有我管不著的地方?”
“你以為我們是怎么知道內(nèi)筵之事的?”
樓太仆覺得妻子如今簡直不可理喻,年輕時的穩(wěn)重識大體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是阿延使人去報的,將她們編排崔娘子的話一句句都傳了過去。還說長輩在上,她做晚輩的沒法開口,你以為她指的是誰?”
“這奸猾的女子!”樓大夫人又驚又怒,“居然······”
“你不愿意做聰明人,自然有人踩著你做聰明人?!睒翘屠淅涞溃鞍⒀臃驄D在族內(nèi)廣結善緣,各處賣好,你若再昏聵下去,苦頭還在后面!好了,這事就這么定了。”
樓大夫人氣呼呼地不說話了。
這時婢女來報:“崔娘子道身子不適,凌大人與程娘子已陪著回去了。袁侍中說家中有事,也告辭了?!?/p>
樓大夫人不悅道:“她倒把凌不疑抓得緊,袁善見也是,也不知這兩人究竟看上這丫頭什么了······”
“看上她什么?”樓太仆覺得妻子這幾年眼界真是愈發(fā)狹窄了,“不提容貌、學識和膽色,就看那個肯分她一半家業(yè)的父親,你覺得這還不夠嗎?”
說完他便甩袖離去,徒留樓大夫人在原地氣得干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