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殿門口緩步踏進來的高大頎長的身影,文帝扶著案幾的手微微發(fā)顫,越皇后見文帝眼中隱現(xiàn)水光,心中暗嘆一聲。
文帝慢慢走下座位,彎腰按著跪拜的養(yǎng)子厚實的肩背,吧嗒落下一滴淚。
五年未見,殷殷情切,文帝本想先板起臉訓(xùn)斥養(yǎng)子兩句,誰知看見他清癯消瘦的面容,鼻頭止不住地發(fā)酸,什么也訓(xùn)不出口了。
他親手將養(yǎng)子扶起,就像所有不孝兒遠游回家的老父一樣,只會喃喃著:“回來就好,回來了就好······”
太子看著父皇喜極而泣的樣子,心中一塊大石放了下來,隨后環(huán)顧殿內(nèi)席次,微微皺眉,然后就讓坐在左首第一席的大公主夫婦起身騰位置。
大公主一臉憤憤,八面玲瓏的大駙馬已經(jīng)欣然領(lǐng)命,拉著妻子下移了一個席位。
崔祐與霍不疑同坐,至于駱濟通,宮婢原本要在末尾加一席位,誰知孤身一人赴宴的三公主朝她招手,駱濟通驚喜交加,恭敬地坐了過去。
“駙馬沒來?”駱濟通輕聲問道。
三公主笑笑:“他今日身染小恙,放心,是真的病了,我們夫妻現(xiàn)在好得很!”
駱濟通略一環(huán)顧:“四皇子妃怎么沒來?”
“她有身孕了,不宜勞動!”
駱濟通再看了看:“五公主與駙馬也沒來?”
三公主嗤笑道:“前幾日他們夫妻又鬧了一場,雙雙抓破了頭臉,這會兒還沒好全吧。”
駱濟通驚訝極了,她覺得這五六年宮闈的變化實在太大了。
先不說易儲易后這樣的大事,只說宮中的皇子公主們:莽撞的二皇子成了個沉靜安穩(wěn)的鰥夫;沖動意氣的四皇子娶了個脾氣暴躁的王妃,偏夫妻二人還相處甚諧;愛找茬的五皇子如今笑容可掬,尖刻銳利的三公主發(fā)福了足有一圈,卻變得言行有度。
反而是一向長袖善舞的大公主看起來有些不靠譜,這會兒正目光不善地東看西看。
唯一沒有變化的可能只有二公主夫婦了,夫妻倆還是那么如膠似漆,舉止親昵。
筵席開始后,駱濟通舉杯道謝:“還沒謝過三公主讓妾與您共席!”
三公主還敬,輕聲道:“我這是在向你示好?。 ?/p>
看駱濟通不解,她解釋道:“老三待霍不疑比親兄弟還親,將來前程必然不可限量,說不得,我以后還有事要托到你頭上呢?!?/p>
駱濟通手上一抖,臉頰驀地紅了一半,手中的酒水亦灑落幾滴。
三公主見她這樣,心中嗤笑,面上卻還裝作一副和氣模樣:“以后會來向你示好的人還多著呢!”
駱濟通不好接話,只能含糊道:“殿下,妾,妾······”
“不過也不用急?!比鞣路鹱匝宰哉Z般,“你如今什么名分都沒有吧,霍不疑有允諾你什么嗎?嗯,看來還沒有,不著急,慢慢來,先把霍不疑拿下了,以后榮華富貴滔天權(quán)勢,那是享之不盡,若是事情不成······”
三公主朝駱濟通笑了笑,“那就當(dāng)我適才的話什么也沒說?!?/p>
駱濟通氣息急促,渾身僵硬。
三公主傾過身體,拍拍她的肩:“你和我們不一樣。我們這些公主呢,生下來就注定了一輩子,沒什么可翻騰的。可你們不一樣,憑著容貌手腕還能搏上一搏,譬如崔氏······”
她看著駱濟通變得蒼白而僵硬的臉,緩緩笑道:“現(xiàn)在宮中上下,誰見到她不是客客氣氣的,這可不完全是因為文昌侯。她是真有本事啊,在內(nèi)把宣娘娘哄得服服帖帖的,在外替母后做臉,替老三揚名,東海王也不用成為眾矢之的,能松快地喘口氣······唉,若不是她和老三實在合不來,只怕東宮早就有太子妃了!”
三公主感嘆道:“崔氏就是骨頭太硬了,所以自己給自己掙出路,搏前程?!?/p>
她話鋒又倏地一轉(zhuǎn),“可身子軟也有身子軟的好處,你也未必要學(xué)她?!?/p>
三公主看駱濟通將自己這句話聽了進去,語氣中便帶了些微不可察的蠱惑之意:“前朝霍光大將軍的妻子霍顯,原本是個連姓氏都沒有的奴婢,可后來多少出身顯赫的貴婦都得看她臉色,誰說女人做到這份上不算一種本事呢!所以濟通啊,好好干,加把勁,好事就在眼前呢!”
駱濟通不受控制地看向前方首座的霍不疑,文帝在和他熱絡(luò)地說話,太子待他親密無間,越皇后不斷吩咐宮婢給他添加肉羹湯菜,連大公主夫婦都要給他讓座。
這一刻,她的心前所未有的熱了起來。
然后,她慢慢放下酒卮,臉色恢復(fù)正常,依舊溫文恭敬:“公主殿下說笑了,不過,妾也不瞞您,妾自幼傾慕霍將軍,五年前在西北遇見他,見到他傷痕累累,病弱無力,我就想著能好好照料他······”
“這話你不用跟我說,感動我有什么用,要感動霍不疑啊!最不濟也要感動父皇和老三,讓他們都站在你這邊。”
三公主一臉笑吟吟的:“想當(dāng)年,崔氏那般驕橫跋扈,對著霍不疑拳打腳踢,可打完之后,霍不疑還要問她手打疼了沒有。唉喲喲,那沒出息的樣子不知驚掉多少人的下巴?!?/p>
“后來崔氏待他稍微好些,他就恨不得把人捂在懷里貼心貼肉地疼,樹枝在崔氏肩頭拂了那么一下,他心疼得跟什么似的,轉(zhuǎn)頭就讓大長秋把長秋宮所有的林木都修剪了一遍!”
駱濟通臉色越來越難看,三公主卻越說越起勁:“更別提吃飯穿衣這種小事了!崔氏嬌蠻愛使性子,他就勸著哄著,一句重話都舍不得說,崔氏哪天肯多用一口飯食,多穿一件衣裳,他就高興得像是打了場打勝仗!”
“嘖嘖,這哪里是做人新婦啊,這分明是給他霍不疑當(dāng)祖宗,偏偏他還樂意供著——你啊,還是要多學(xué)著點!”
駱濟通徹底笑不出來了。
三公主自斟自飲地冷眼看著,終于滿意地笑了。
上首席位處,文帝越看養(yǎng)子越心酸,聲氣發(fā)堵:“你······你怎么頭發(fā)也白了?”
霍不疑微笑道:“幾根鬢發(fā)罷了,邊關(guān)苦寒,這是常事!”
一旁的崔祐忍住了沒插嘴,一樣在邊關(guān),可他與五年前變化不大,無非是霍不疑不愿意善待自己罷了。
他不說,可耐不住有人眼尖,四皇子笑問道:“子晟扯謊,一樣在西北待了幾年,怎么崔侯的頭發(fā)沒白?。 ?/p>
這也就是沈懷玉孕期反應(yīng)嚴重,沒能赴筵,不然四皇子話剛出口就得挨兩手狠的。
霍不疑輕輕一笑:“二叔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五年來就沒斷過,自然就一直精神煥發(fā)了!”
崔祐笑罵道:“你著豎子,不饒上我心里不舒坦是吧!”
“這怎么說的?!碧硬煊X出霍不疑不愿眾人關(guān)注他,也幫著扯開話題。
崔祐便笑呵呵地說了起來。
原來崔家父子這幾年堪稱桃花不斷。先是崔大自己相中了一位出身當(dāng)?shù)睾雷宓男∨铮Y(jié)果到了迎娶那日,居然發(fā)生了“姊妹替嫁”這種烏龍。
原來是那小女娘的生母早逝,繼母聽說崔氏顯赫榮富,起了壞心思。之后一通協(xié)商過后,崔大以長姊為妻,繼妹為妾,前提是親家休了那不慈的繼母。
再是崔二招惹了兩個胡族女孩,兩個女孩都有意許嫁,崔祐本意是擇優(yōu)錄取??烧l知這兩個胡族女孩都是部族族長之女,還來自兩個積年世仇的部族。
本來人家也沒想嫁女的,可打聽到仇家女兒也在崔氏求親之選,兩族立即爭了起來。
若不是霍不疑預(yù)先提防,邊城險些要遭一場戰(zhàn)事,最后涼州牧親自出馬調(diào)停,崔二就同時有了兩位不分主次的妻子。
最后連崔祐都納了一位寡婦為妾,照顧衣食起居。
聽到崔大崔二的婚事時,文帝樂得不行,再到崔祐就是感慨:“這樣才好,朕看你一直孤零零的很不是滋味,可誰勸你也不聽。這下好了,阿猿啊,有個女人貼身伺候你,朕也放心了?!?/p>
說完這話,他照例不忘瞪了養(yǎng)子一眼,“聽見沒,連你崔二叔都有人了!”
霍不疑溫和地笑道:“臣聽見了。”
大公主一直對霍不疑心懷怨懟,想著若非他反水,此時東宮之主說不定還是她那好說話的同胞兄長,自己何至于受老三的氣。
于是她忍不住酸道:“說起來,子晟也是有人的,五年前都快成婚了,可惜啊,一朝······”
“住嘴!”
“長姊說什么呢!”
越皇后與太子同時厲聲呵斥,大公主悚然驚醒,大駙馬替妻子連聲告罪:“公主是飲醉了,醉了,說話不經(jīng)心的······”
霍不疑垂首不言,眾人看不清他的臉色。
文帝久久注視長女,面無表情,殿內(nèi)氣氛一時也凝重起來,無人敢開口說話。
這時一名小黃門輕悄步入殿內(nèi),在岑安知耳邊說了兩句,然后岑安知朝文帝一拱手:“陛下······”
文帝點點頭,然后朝長女道:“你不會說話,回家好好反省后再說話,這一年,你就不必再進宮了。”
這屬于很嚴重的處罰了,縱使大公主以目光哀求,文帝依舊不為所動,又揮手讓眾人退下,只留下太子、霍不疑、崔祐及駱濟通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