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平浪靜的次日夜晚，徐豫兩州交界處的廣闊平原上，布滿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營帳。

西側(cè)的一處傷兵營，躺在榻上的梁邱飛正在嗚嗚哭泣。

坐在榻前，正剝橘子吃的張擅不耐煩地安慰道：“你別哭了，又沒燒在臉上，哭什么哭？”

“我又不是哭這個！”梁邱飛敞著的胸膛上涂滿了燒傷藥膏，“我對不住少主公，對不住少女君，都是因?yàn)槲?，少主公才放過駱濟(jì)通，差點(diǎn)釀成大錯！”

張擅剝出橘瓣，塞了兩片喂進(jìn)梁邱飛嘴里：“這不是沒事么，還讓少主公有由頭提前去見少女君。這回你又舍身救了少女君，少主公再不會怪你的！”

聽到這里，梁邱飛哭得更厲害了：“可是，可是我沒看好少女君，叫她跑了啊！少主公這回要傷心死了，我也要被兄長罵死了嗚嗚······”

張擅聽到這兒也嘆了口氣：“少女君真是一點(diǎn)余地也不肯給少主公留了！”

不過也是，死灰又豈是那么容易就復(fù)燃的。

南側(cè)大營，程少宮也在和樓垚抱怨：“好了，阿姊扔下我一個人跑了！”

“這么多人，這么多事，我一個人怎么照應(yīng)得過來！”

旁邊正在啃酥梨的沈懷玉道：“不如我送你去永昌與阿兕匯合？”

程少宮斜眼問道：“四皇子肯放人？”

這位四皇子妃可能是從古至今重友輕色的第一人了，接到他阿姊的傳信，拋夫棄子不說，還卷空了夫君的家底，等四皇子下朝回來，呵，只留下兒子在空蕩蕩的府邸里啼哭。

四皇子怒發(fā)沖冠，轉(zhuǎn)頭就問二皇子借了人手，氣沖沖來豫州捉妻子歸家了。

沈懷玉大喇喇地擺了擺手：“管他作甚，男人可以換，阿兕只有一個······”

“男人你不要，兒子你也不要了是不是？”剛才太子兄長那里順了一盤鮮果來殷勤投喂妻子，但沒想到聽到這一番話的四皇子大步流星地闖了進(jìn)來。

程少宮與樓垚對視一眼，覺得還是不要插手人家夫妻間的事情比較好，于是一齊退了出去。

沈懷玉揪著四皇子的衣領(lǐng)按著他坐下來，又從他懷里扒拉了一個梨子繼續(xù)啃：“唉呀，這有什么好生氣的啊，不然咱們一道去永昌玩玩？”

四皇子氣結(jié)：“你不要轉(zhuǎn)移話題，給我說說什么叫‘男人可以換’······”

沈懷玉直接按住四皇子的后腦勺親了下去，順便將清甜的梨汁渡了一口給他，含含糊糊地道：“梨子降火，不氣了哈！”

這一下招得四皇子火氣更大了，他按著女子瘦削而富有力量的肩膀，狠狠親了回去，每次只要一惹惱他，就只會用這招哄他。

怎么，他就是那種色令智昏的人嗎？別說，這梨子還挺甜的！

這邊打得火熱，而在東側(cè)大營的袁慎與霍不疑一個比一個神情落寞。

袁慎稍好一點(diǎn)，如英給他留了一封信，整整兩張紙，通篇不是安慰他“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就是勉勵他“英雄志士敗于摧折者少，敗于消磨者多”，最后再有“戰(zhàn)死部曲已悉數(shù)火化，惟有吳師，盛殮入棺，后事皆托于懷玉，汝可安心養(yǎng)傷?！?/p>

而霍不疑，如英對他，只言片語也無。

袁慎用尚能動的右手將信紙一點(diǎn)點(diǎn)捋平，然后側(cè)首看向直勾勾盯著他手上信紙的霍不疑：“你不去追她？她身邊沒人，走不遠(yuǎn)的！”

霍不疑道：“她不愿再見我了，我若去追，只會讓她更生厭！”

至少短時間內(nèi)，他不能去打擾她。

袁慎輕嘆了一聲：“文昌侯常說如英在男女情愛上糊涂，其實(shí)她一點(diǎn)都不糊涂，她只是不愿意相信生死白頭，情深不變，若這些發(fā)生在旁人身上，她會道賀，而若發(fā)生在她自己身上······”

袁慎撐著越來越來沉重的額頭，“她就覺得太過虛無縹緲，甚至還說過‘人生載浮載沉，唯有入棺后諸事才會有定論’這樣的話！”

前任和前前任坐在一起討論起了他們共同的前任，霍不疑摸了摸自己的右臂：“她對你還算客氣了！”

“那是因?yàn)槲冶饶懔私馑覐牟磺笈c她真心相愛，只求相知相伴！”袁慎輕哂一聲，“就算她不是那么愛我，我也能好好與她過日子。”

“你只是比我會做戲罷了！”霍不疑頗為不屑地道，“若是叫你天天看著她在你面前沒心沒肺，自得其樂，心里裝著所有人，唯獨(dú)沒有你，你也會忍不住的?！?/p>

袁慎捂著自己低燒的腦袋，聲音里透著一股虛弱的無力感：“我忍住了！在我和她定親后，我有時故意不去找她，她也不會主動問起我，兩天，五天，十天······”

他始終等不來她，“后來我就主動多去找她，和她說話聊天，幫她寫功課，約她出去跑馬，可她眼睛里總倦倦的，人也懶懶的，直到你回來——”

袁慎牢牢盯著霍不疑：“你一回來，她就有精神了！”

幾乎是一見到他，她就瞬間涌現(xiàn)生機(jī)，荒廢已久的心機(jī)智謀，各種耍人的手段全都飛速地被她回想起來，裝在身上。

“她常說自己愛清靜，其實(shí)有時候又很怕一個人！”霍不疑淡淡一笑，“我一邊陪著她，一邊做她的對手，所以她一直不能放下我，除非徹底打敗我，贏過我?！?/p>

“不過你也挺聰明的，一退再退，退到她心生愧疚與不忍！”

袁慎哼了一聲，顯然是被說中了。

他知道如英生平最不喜歡欠人，所以第一次婚事被拒，他沒有向她討要一個說法，而是不遠(yuǎn)不近地繼續(xù)處著，再暗暗表明自己沒有放棄的決心，卻不從給她添麻煩。

她果然對他多有寬忍，只是他沒想到，愧疚是愧疚，狠心是狠心，她與霍不疑勾勾纏纏，難舍難分，偏對他當(dāng)斷則斷，棒喝上頭，心里高低分得明明白白，真是氣死人也！

袁慎氣，霍不疑又何嘗不氣？

對他就那么決絕而去，卻留下人手替袁慎收拾殘局，這孰輕孰重真是分得清清楚楚，他就算一腳踏進(jìn)棺材里，都要被她這偏心眼的舉動給氣活了！

騎在馬上，夜行趕路的如英連打了兩個噴嚏，陶詢笑道：“一罵二想三風(fēng)寒，這是有人在想你呢！”

如英揉了揉鼻子：“那也有可能是兩個人同時在罵我！”

“唉，你小舅父我調(diào)風(fēng)弄月的本事可謂當(dāng)世一絕，怎么就教出你這么個不成器的呢？”陶詢語氣甚是疑惑和恨鐵不成鋼，“就兩個男人而已，你還擺弄不開?！?/p>

如英哼笑道：“是是是，我哪里比得過您遍地都是老相好呢？上次咱們?nèi)ノ饔?，走到半路就被人截道，差點(diǎn)走不了，好不容易過去了，結(jié)果又被殷勤留客，差點(diǎn)回不來，唉喲喲，您這手段我可真是學(xué)不來······”

陶詢被揭了老底，面上下不來，作勢要往如英腦門上敲兩下，如英哈哈一笑，揚(yáng)鞭策馬，迅速跑遠(yuǎn)。

今夜天幕如緞，月色正好，陶詢看著外甥女一身風(fēng)露，快馬奔襲，猶如脅下生翼，不由高聲唱道：“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回應(yīng)他的是更加急促的馬蹄聲，與少女飄蕩在風(fēng)中清脆笑聲：“長者有命，敢不從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