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光熹微，趙媼就命人回家將如英舊時的書案搬了過來，進(jìn)進(jìn)出出的，也沒有瞞人。

于是想知道的人自然就知道了。

菖蒲一臉躍躍欲試：“一張書案，就算用料和做工再好，也不過一張書案，搶了又如何？正好借機看看女君心里有多向著咱們女公子！”

傅母想了想，的確如菖蒲所言，一張書案，不大不小，不輕不重，又是自家女公子用得上的，“無意”中要了過來，她們也有借口，若是四娘子非要搶回去，大不了就鬧一場，到時候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

傅母眼珠一轉(zhuǎn)，計上心來，又招手將菖蒲叫過來耳語一番。

菖蒲聽完連連點頭，又拍了拍胸脯：“這事奴婢們在葛家都做過不知多少次了，您放心便是！”

外頭的動靜瞞不了人，低頭研墨的苜蓿悄悄抬頭看了一眼程姎，只見自己女公子正在謄寫賬目，一臉專心致志，似乎真的不曾聽到那竊竊的私語聲。

書案很快就搬回來了，上面蒙著一層蓋布，所以眾人只能看到那龐大且粗笨的體架。

如英讓谷雨將蓋布掀開，少商身邊的婢女們都忍不住發(fā)出“啊”的驚呼，眼中俱都閃著熱切的光彩。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爭斗，蕭夫人這些天的一抬一壓，不說少商心中隱隱不悅，便連她們這些仆婢心中也著實為自家女公子將來的前程捏一把汗。

尤其是蓮房，她是程家部曲之女，自被派到少商身邊服侍，父兄較之前也更得家主重用了——這一點恰好和和阿苧截然相反。

阿苧是因為丈夫和兒子得力，才被派到少商身邊，充當(dāng)蕭夫人的耳目，可蓮房一家人的指望都在她身上，而她的指望，全在少商身上。

所以蓮房服侍少商不過幾十日，便憑借這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帶來的忠心，從阿苧手里搶到了小婢女的管束權(quán)和一部分仆婦的指揮權(quán)。

如英將蓮房等人的反應(yīng)盡收眼底，她很滿意，幼妹身邊雖然良莠不齊，墻頭草一大堆，可到底還有幾個看得清形勢。

她攬過幼妹稚弱的肩膀，指著書案問道：“如何，可還瞧得上眼？”

“阿姊，我不能要！”少商有些遲疑，“這太貴重了······”

如英不以為意：“貴重么？比起送給長兄的全套文房，次兄的黃驃馬，少宮的象牙算疇，一張金絲楠木的書案也算不得什么吧！”

“還有就算貴重又如何？”如英環(huán)望眾婢，刻意提高聲音道，“汝父是程氏家主，是陛下親封的關(guān)內(nèi)侯，子因父貴，你本就不是一般小門小戶之女可以比擬的。”

如英這番話不僅是說給少商聽的，更是給底下的仆婢喂上一顆定心丸。

蕭夫人這個生母，這個女君輕視少商又如何，她敢把少商過繼出去，把程姎過繼到膝下嗎？

她不敢的。

這個家說到底姓程，蕭夫人是掌控內(nèi)宅，可程始才是一家之主，掌管整個程家的人是他。

除非程始親自將這個女兒貶入塵埃，否則少商便可借用父親的權(quán)勢為己用，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誰也不能說一個不字！

如英不會在程家久住，她也不愿意在程家久住，所以她要教會少商如何使用自己身份后面代表的權(quán)勢為自己謀得一席之地，哪怕是狐假虎威！

人總要先站起來，站穩(wěn)了，才能走出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再至跑跳，最后掙脫牢籠，一飛沖天。

“士庶之別，國之章也，何人敢違？”如英拍了拍少商的肩膀，“這個家里如果連你都要低頭，那誰又敢抬頭？”

少商將肩膀打開挺直，抬頭看向如英：“是，阿姊，我明白了！”

這些道理不是沒人知道，只是礙于蕭夫人的威勢無人敢言，但只要被挑破了一個口子，被壓抑的野心和欲望就會決堤而出，屆時就算少商力有不足，她身邊這些人也會卯足勁為她爭的。

這就是人心天性中的不屈服！

沒有誰一生下來就是賤骨頭，沒有誰一生下來就甘愿被人踩到腳底下，沒有誰一生下來就愿意被人告知你就該如此庸碌地過完這一輩子，永遠(yuǎn)不許出頭！

少商身邊沒有伴著她一同長大的心腹仆婢，她對這個嶄新的程家，對蕭夫人乃至她身邊得用的人更是生疏，而蕭夫人也沒有打算帶著少商熟悉這個家的人事。

做個事事聽從長輩的安排的文靜淑女，將來遵照父母之命嫁個鄉(xiāng)野富戶，就是她一眼望到頭的一生。

而程姎呢，憑借蕭夫人對她的疼愛，將來若無差錯，一定能嫁入公侯之家。

這樣強烈的對比，少商自然不服，她自知落下太多，她也可以低嫁，但她不接受被安排只能低嫁。

今日除了書案，如英還要送少商兩個婢女。

一個細(xì)挑身材，鵝蛋臉，大約十六七歲，身上帶著常年與藥材打交道的人才會有的草藥味。

如英道：“她叫阿鳶，跟薛府醫(yī)打了幾年下手，粗通醫(yī)道，你身邊也要跟一個懂藥理的人照顧你，我才放心?！?/p>

少商沖阿鳶點了點頭，阿鳶立即拜倒在少商跟前：“奴婢阿鳶，拜見女公子！”

還有一個看著比阿鳶略小兩歲，但看著十分老實干練。

“她叫芡實，不多話，但有眼色，會做事?！比缬⒃捳f完，芡實也跪下拜見新主。

少商叫起之后，她就立刻站到少商身后，與蓮房恰好一左一右，將少商護(hù)在了中間。

少商被趙媼教了許多御下用人之道，自然知道阿姊當(dāng)面送她婢女用意為何。

傅母忠于阿母，蓮房雖然倒向于她，可過分倚重，難免有坐大之嫌，再來一個芡實，相克相濟，蓮房若想站穩(wěn)她身邊第一人的位置，自然要更拼命地表忠心。

少商想了想，便吩咐道：“蓮房，你帶人把阿姊送我的書案搬回去，小心些，別磕著碰著了！”

蓮房欣然領(lǐng)命，谷雨又帶人將蓋布重新蒙上，“外面仆從灑掃，難免揚起灰塵，還是蓋著好！”

蓮房領(lǐng)人去后約有半個時辰，忽然來了兩個腰懸刀劍的武婢，既不行禮，也不問好，直接沖著少商道：“女君喚四娘子前去問話！”

如英見此心中已有三分不悅，看了一眼正在習(xí)字的少商，示意她不要停筆，寫完這張再說。

武婢等不及，居然伸手捉向少商的肩頭，如英忿然變色，高聲喝道：“賤婢安敢如此放肆？”

如英身邊亦有武婢隨侍，立即抽刀砍向兩人，蕭夫人的武婢退后兩步，縱然不敢出手還擊，但語氣還是十分冷硬：“婢子等奉女君之命，不敢有違，若有得罪之處，還請二娘子恕罪！”

如英冷笑一聲：“誰說不去了，我們現(xiàn)在就去！”

如英招來趙媼吩咐兩句，然后牽著少商的手步向九騅堂，兩人身后跟著二三十名仆婦婢女，這陣仗不像是去接受問罪的，反而像是去興師問罪的。

果不其然，如英帶著少商還未進(jìn)入九騅堂，早已接到報信的青蓯就迎了出來。

如英再不復(fù)往日的好臉色，冷聲道：“青天白日，兩個武婢就帶著利器闖入我居所，不懂禮數(shù)也就罷了，誰給她們的膽子以下犯上，對女公子動手動腳的？”

青蓯嚇了一跳，有些不信：“此事果真？她們不敢的罷······”

“那青姨就是覺得我撒謊了！”如英眉梢高高揚起。

青蓯一個“不是”還未出口，就見桑氏帶著婢女腳步略急地走了過來，“好好的，生這么大的氣做什么！”

方才的話，她也聽到了幾句，便對著青蓯道：“你也糊涂了，哪有為著兩個奴婢責(zé)問女公子的，還不快快處置了！”

青蓯連連應(yīng)是，桑氏又一手一個牽起兩個女孩，笑道：“外面冷，你們都不能受寒，咱們進(jìn)去說話吧！”

如英冷眼看向近在咫尺的九騅堂，人在外面只是身上冷，進(jìn)去了只怕心里發(fā)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