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始和蕭夫人俱沒想到少商居然在那個時候就知道了,她瞞得這樣好,好到除了魏疇,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
連如英都一同被蒙在了鼓里。
“事關(guān)長輩家事,兄長和嫂嫂就先退下吧!”少商漫不經(jīng)心地撫了撫袖子,“總得給長輩留些顏面不是?”
程始看著已然背過身去,肩膀微微顫抖的妻子,朝兒子與兒媳揮手道:“你們先退下吧!”
程詠拉著尹姁娥先出去了,在程頌的眼神示意下,萬萋萋也退了出去,但他本人沒走。
程少宮也留在了座位上。
程始再三呵斥,兄弟二人依舊不為所動,最后還是少商柔聲勸道:“兄長們放心,我能應(yīng)付的,還有勞煩兄長們將阿姊贈我的醫(yī)士帶過來候著,待會恐怕用得上!”
程頌與程少宮見少商這般說,方才退了出去。
看著孤身一人跪坐在一側(cè)的女兒,程始心中既痛恨侄女多嘴挑撥,也愧疚讓女兒小小年紀(jì)就承受了那么多不該承受的冷待與苛責(zé)。
他抹了一把淚,泣道:“難怪你那時就不愿意回家了,難怪······”
他還以為女兒是怕家中管束,或是貪玩,所以連休沐都不肯歸家,原來她早知道了,所以才刻意避而不見。
程始又去看背過身去,身形微微顫抖的妻子,伸出手按在她的肩上,輕輕地撫著:“當(dāng)年蕭家的事情,是你阿母的心結(jié),嫋嫋,你別怪你阿母好不好?她,她······”
對上女兒漠然的臉,程始那句“她也不容易”哽在了喉嚨里,再也無法吐出,只道:“你阿母后來其實也知道自己這樣不對,她也想彌補你,可是你那時候已經(jīng)長居魏府,魏師他不讓我們見你?。 ?/p>
“是我求夫子攔人的!”她緩緩抬頭,對上雙親臉上的悲痛與慍怒,語氣甚是波瀾不驚,“因為那時候我已知道,家中不會給我出路,所以我得學(xué)著自己謀生!”
“在魏府的每一天,我都要學(xué)到深夜,然后次日雞鳴第一遍就起床繼續(xù)苦讀苦練,尤其是與樓家退親后,我每日最多睡兩個時辰,或者更短,我身后好像有一根鞭子,不停地抽打著我,催促我快跑!”
少商第一次在父母面前,披露自己對他們的不信任與恐懼:“不然就會被抓回去,讓你們隨便找個人家,徹底將我打發(fā)掉!”
程始當(dāng)真不知女兒是這樣想自己的,當(dāng)下只覺牙齒發(fā)顫,手腳冰涼。他想解釋,可是蕭夫人卻突然出聲道:“你還是不忿當(dāng)年我與你阿父意欲將你低嫁,是也不是?”
“是!”少商坦然承認(rèn),“但也不是!”
“我可以低嫁,嫁入鄉(xiāng)里富戶或者山林讀書人家,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可是低嫁的原因不能是我愚笨無知,不堪造就,只配低嫁!”
少商表情并不顯得憤懣,說話語氣更是慢條斯理,然而字字句句皆是誅心之言:“我愚笨無知,是因為我自幼無人教導(dǎo),我不堪造就,是因為沒人想要造就我!”
“除了阿姊,除了她,再也沒有人問過我將來想要過什么樣的日子,除了她,也沒有人告訴過我如何能一步一步達成所愿!”
這番話不禁讓程始想起了如英的那句——“不教而誅”,一時間不由飲泣吞聲,哽咽不能語。
蕭夫人卻是一臉木然,她不愿在人前落淚,也不愿在這張臉面前承認(rèn)自己的錯誤。
“不過,我也不是不能理解雙親的做法!”少商提壺給自己倒了一卮米酒,慢慢啜飲了一口,“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十四歲了,可是識字不過百,書卷都難讀明白,更別提那些管家用人之道了,在葛氏身邊長大,學(xué)了她一身壞毛病的人怎么配學(xué)這些呢?”
話語里帶著點譏諷,刺得程始與蕭夫人面皮發(fā)痛。
既然選擇了開口,少商就決定一吐為快,她瞇起眼睛,開始回憶起舊事:“那時候,我見阿母待堂姊比待我好,心里是很不高興的。我想啊,明明我才是您的親生女兒,分開十年,就算彼此初見顯得生疏,也該日漸一日地變得親密起來!”
“可是您從來不碰我,您給堂姊整理過衣衫,拉過她的手噓寒問暖,還整日將她帶在身邊,手把手教她處理庶務(wù),我只能日復(fù)一日的待在屋子里,學(xué)文識字,除了晨昏定省,我也不見到您的面,也出不了門,更別提其他了!”
少商不知聽這些話的人感受如何,反正她心里此刻已無波無瀾:“我原想是因為我不夠好,我是您華美曲裾上一個顯目的蟲眼,讓您拿不出手,所以您不喜歡我?!?/p>
“后來我努力想讓自己變得更好,當(dāng)蟲眼被織補成漂亮的團紋,或許您就能多看看我了,可是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條路根本走不通!”
蕭夫人看著座下自斟自飲的女兒,暈黃的燭火照在她的臉上,依稀和記憶中的生母重疊起來,只是她肩背挺直,目光明銳,身上自有一種被世事磨礪出的強毅之氣。
雖然容貌相似,可真真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阿姊說的對,裝睡的人永遠叫不醒,不想看見你的人,就算你跑到她面前跳響屐舞,她也永遠看不見你!”
少商手指在食案上輕敲,語氣泠然:“那張書案,讓我熄滅了心里所有的僥幸,讓我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處境?!?/p>
“不豁出去拼一把,一輩子就要被壓著打,永遠畏畏縮縮翻不了身!”
她仰頭看著生母,指了指自己的臉:“可是憑什么呀,我做錯了什么,難道就因為我長得像外大母,您就要把我踩到塵埃里去?”
蕭夫人無法回答,她的驕傲讓她無法低下頭來向女兒認(rèn)錯。
少商看蕭夫人無言,一點也不意外,她自斟了一卮酒,邊飲邊道:“其實,我也知道阿母如此待我,也不只是因為這張臉的原因?!?/p>
“早在我三歲時,我這一輩子在阿母心里,就已經(jīng)成了定局!”
程始難堪地閉上眼:“別說了,嫋嫋,是我們對不起你······”
“讓她說!”蕭夫人面沉如水,“永昌千里之遙,你覺得她還會被叫回來第二次嗎?”
少商笑言了一聲“阿母睿智”,又道:“阿父和阿母沒有對不起我,你們雖然扔下了我,但好歹阿母還留了一雙眼睛在家里盯著我,好歹沒叫我真死了!”
“哦,不對!”少商淡淡笑著,“阿母留下的眼睛也不得用,一個被葛氏收買,一個更是手腳不敏,只知按時給阿母傳遞消息,我被扔去莊子上,無人照料,若不是阿姊去的及時,怕是早死了!”
“但我還是感謝阿母在我身上用了心,但是阿姊呢?”
少商豁得起身,問出了藏在心里多年的疑問:“扔下我是因為大母和葛氏的苦苦相逼,那扔下阿姊呢?”
“是因為她是個癡兒,害得您被大母指責(zé)成二嫁不祥之人,攛掇阿父休了您嗎?”
蕭夫人瞳孔微震,一瞬間只覺渾身血液倒流,天旋地轉(zhuǎn)之下,直接軟倒在程始身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程始看著滿頭滿臉冷汗的蕭夫人,用顫抖著手指著少商道:“住嘴,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