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文帝就宣召崔祈入朝述職，卻也不是一板一眼地君臣奏對，而是點了大越侯、虞侯、吳大將軍、定襄侯等幾位重臣相陪，一起聽一聽公孫氏的倒霉衰樣，順便再議一議接下來該怎么辦。

吳大將軍最先吵嚷道：“這還有什么可商議的，那公孫氏就如當(dāng)年的隗氏，都是秋后的螞蚱，沒幾天了，早死晚死都是一個死，干脆就今年送他們上路，也叫咱們文昌侯在雒縣能安安心心用個飯！”

月前剛被投毒的崔祈笑罵道：“你自己心急氣躁，捺不住殺性，少拿我做筏子！”

坐在一旁的虞侯捋了捋胡須，說了句老成持重的話：“適莽蒼者，三餐而反；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何況蜀中易守難攻，糧草一事乃重中之重，眼下還有······”

他話說一半，但眾人都知其未盡之意。

吳大將軍又忍不住了，卻被崔祈漫不經(jīng)心的一瞥給逼了回去。

崔祈正色而奏道：“欲攘外必先安內(nèi)，尤其是兵家必爭之地，如關(guān)中東西兩府，絕不能有失！臣敢向陛下立軍令狀，臣在益州一日，便絕不叫陛下腹背受敵，請陛下不必有所顧忌，盡管施為！”

定襄侯亦拱手道：“陛下，臣亦敢立軍令狀，五年內(nèi)，匈奴若敢越上郡而南下，臣便自刎于三軍陣前，以死謝罪！”

文帝失笑：“你們都是胡子一把，兒女雙全的人了，怎么這脾氣還是和年輕時一樣沖，莫不是還記恨著雍王代世子向你二人求親的事？”

定襄侯尷尬地笑了笑：“臣倒是想將女兒嫁過去，可肖氏怕是不敢來娶了！”

那個逆女一槍把人挑下馬也就算了，還刺破人家的衣領(lǐng)，摜在槍上，連摔了七八個來回，肖氏部曲來救，結(jié)果被那逆女的親衛(wèi)打了個皮綻肉飛，在校場邊上觀戰(zhàn)的雍王當(dāng)場臉色就發(fā)青了，這等新婦娶回家，一言不合動起手來，他們父子焉有命在？

崔祈更是揎袖攘臂，滿臉鄙夷：“憑他也配！”

吳大將軍大大捧場：“說得好！那姓肖的實在不是什么好玩意，當(dāng)年跟了陛下，還跟乾安老賊眉來眼去，陛下心慈，不計較他們想在背后捅刀子，他們還得寸進尺，什么‘故土難離，祖先墳塋所在’，死活不肯挪窩，臣看他們八成就是賊心不死，干脆叫鶴年編排個什么罪名，叫何勇直接屠族滅門······”

他話沒有說完，后腦勺就挨了一下，是崔祈朝他擲了一個果子，“什么叫我編排個罪名？我看你和阿猿一樣，都是皮癢欠收拾了！”

吳大將軍捂著被打的地方，不敢吭聲了。

大越侯在一旁笑道：“吳缸子這張嘴，也只有你治得了！不過，你怎么好好地打起阿猿來了？”

崔祈理了理衣袖，“他做了什么混賬事，兄長難道不知，非要逼我自揭家丑么？”

大越侯自討了個沒趣，虞侯接到文帝的暗示，笑道：“阿猿也是心疼侄女么，你未免太性急了些！”

崔祈一臉?biāo)菩Ψ切?，似諷非諷：“他心疼侄女，那越家大兄是不心疼女兒的了？”

為女兒提過親，結(jié)果被婉拒的大越侯訕笑了兩聲，努力往邊上挪了挪。

“或是虞家兄長你格外心疼外侄女，所以盼著這樁婚事盡早黃了，讓善見去做越氏的郎婿？”

虞侯嚇得連連擺手：“你別瞎說，我，我可沒這心思！”他拿眼睛偷偷去瞄坐在上首的文帝。

崔祈才不上套，他看著虞侯，親熱地攬過他的手臂，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我家沒幾個親眷，過幾日家中擺宴，兄長你早早過來，替我招待賓客??！”

虞侯干巴巴地應(yīng)了一聲好。

崔祈將縮頭縮腦的吳大將軍拉出來給自家守門，讓恨不得隱身的定襄侯做自己的內(nèi)應(yīng)，“袁氏支庶頗盛，想來其中必有幾個不好相與的，你替我暗暗留心，記下名字，回頭我找他們‘促膝長談’一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想來他們就能善解人意了！”

定襄侯咽了咽口水，他怎么覺得這話里有話呢？

袁氏最有出息的兩個人都被你們父女兩捏在手里，整治得半點脾氣也沒有，袁氏還敢有人跳出來找不自在？

大越侯與虞侯對視一眼，心想道：得了，肯定是前些日子的為難被他知道了，這是特地來給郎婿出頭的，攤上這么個護短的外舅，袁家小子好福氣??！

二人同時抬頭去看坐在上首的文帝，文帝讓眾人先去側(cè)殿領(lǐng)宴，只將崔祈留下。

內(nèi)殿之中，連近侍都一并被遣退，一時殿內(nèi)靜得只能聽見呼吸聲。

一道越來越粗重，一道始終如一的平緩清淺。

崔祈好整以暇地盯著案幾上的花紋，文帝瞪了他半晌，最后還是先開了口：“子晟三次向你求親，你都不允，你就這么瞧不上他，非要將女兒嫁入袁氏不可？”

崔祈面色淡淡，直言道：“陛下不是不知道，臣一見凌益就犯惡心，還有那個淳于氏，臣可舍不得女兒向賤婦低頭。袁家就不同了，袁州牧熱誠寬厚，袁夫人賢惠柔淑，將女兒嫁入這樣的人家，臣才放心！”

文帝就知道是這個原因，他頭痛撫額：“可子晟不僅是凌氏子，也是霍翀兄長的外甥，更是朕的養(yǎng)兒，他已經(jīng)自立門戶，與城陽侯一家子不過是年節(jié)時碰個面點個頭，你若擔(dān)心孩子受委屈，朕親自與城陽侯說，不許他干涉子晟的家事，如何？”

崔祈嘆氣道：“陛下，您非要臣把話說得那么明白嗎？”

文帝也沉下臉：“朕看你不僅是瞧不起凌益，你還看不上君華，縱然阿猿不介意了，你仍舊耿耿于懷，是也不是？”

“是！”崔祈直言不諱，“臣從來就不是一個心胸寬廣的人，子晟再好，有那樣一雙父母，臣也不愿將女兒托付給他！”

文帝繃著臉問道：“哪怕是朕親自來與你說和，你都不肯么？”

崔祈起身，俯首作揖：“臣自少年時就跟隨陛下左右，若這數(shù)十年的情分只換得這樣一句話，臣無話可說，聽?wèi){陛下發(fā)落?！?/p>

文帝被崔祈這油鹽不進的模樣氣得渾身顫抖，指著殿門口道：“滾，給朕滾出去！”

崔祈面色不變，慢悠悠行禮告退，然后自行出宮去了。

食不知味地用過午膳后，文帝氣沖沖地去了永樂宮，找越妃幫忙勸說。

越妃深知崔祈脾氣，才不愿去自討沒趣，她撇嘴道：“婚姻乃合兩姓之好，陛下覺得崔家阿兄能和凌益互稱姻親，還有淳于氏那個賤婦，這不純粹惡心人么？哦，還有霍君華那個腦子拎不清的糊涂東西······”

文帝被灌了一耳朵的陳年往事，他無奈道：“可是子晟難得動了成婚的想頭，如果錯過了，難保他終生不再動嫁娶之念，他雖然沒有來求朕，可朕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一直孤家寡人吧，霍氏可就剩這一點血脈留存于世了！”

越妃嬌俏地翻了個白眼：“那硬要將兩人湊成一對怨偶就如了陛下的意了？人家小娘子一點都不喜歡子晟，反而和袁善見處得甚好，硬拆散人家做什么！”

文帝還想說些什么，越妃忽而自嘲一笑：“陛下和我都嘗過被逼迫、被拆散的苦，這不尷不尬的幾十年······正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吶！”

一種說不出來的酸痛迅速翻涌上來，文帝只覺喉嚨發(fā)堵，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