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新蟬吟風(fēng)吸露,愁人經(jīng)過槐序。
霍夫人的喪儀是按長公主之制操辦的,隆重且繁瑣,等靈柩歸入北邙一處上好的吉壤,便已是仲夏時(shí)節(jié)了。
今年時(shí)氣古怪,春日的寒冷陰濕一直延長至初夏,可一入五月,那蓄積已久的暑氣就噴涌而出,整座都城似是被陷在了一只巨大的悶罐中,被無聲地浸泡著、熥燉著。
下值后,袁慎與幾位同僚一道出宮歸家。
一位身材微胖的功曹抹了一把油汗,抱怨道:“這天氣真是悶熱得邪乎!”
說著,又搖搖頭:“這天熱,咱們只想著防大旱,只有善見,向陛下諫言‘暑氣濕熱交蒸,須警惕疫癘為害’,呈奏了一道《防疫十疏》,其中舉措不僅切實(shí)可行,而且惠而不費(fèi)······”
另一位郎官也附和道:“是啊,怪不得陛下常贊你細(xì)致,今次又夸你能干,有‘上醫(yī)醫(yī)國’之風(fēng),將來前程之遠(yuǎn)大,非吾等可能及啊!”
袁慎依舊是那副不躁不狂的模樣,笑著敷衍幾句后,就徑直大步往宮門走去。
他呈上《防疫十疏》可不只是為了防患于未然,其中多涉地方之政,意在投石問路。
歸家后,袁慎先回房中梳洗了一番,才抬步往書房去看如英。
自喪儀完畢后,她就以不耐暑熱為由,閉門謝客,整日伏案作畫,有時(shí)畫到興起,廢寢忘食,任人如何來勸,她總不聽,眼瞧著人又瘦了一圈。
今日書房是難得的亂,畫案上放著大大小小的粗陶碗碟,里面盛著脂膏和粉末,種種顏色不一;還有許多未經(jīng)打磨的礦石,有辰砂、孔雀石、青金石、云母等,統(tǒng)統(tǒng)裝在竹制笸籃里。
地上還撂了一些切制、研磨和篩羅的工具,石屑和細(xì)粉灑得到處都是。
如英歪倒在一處干凈地方,盯著不遠(yuǎn)處的畫架,手上還夾著筆,似是倦極,見他來了,只懶洋洋地招呼了一聲,又問道:“怎么回來得這么早,今日不忙嗎?”
袁慎笑道:“忙里也能偷閑啊!”他拖來兩張軟枰給如英墊在身下,“這樣躺著舒服些。”
如英推了一張給袁慎,讓他也坐下,然后躺在他懷里,發(fā)出愜意的一聲嘆息:“這才是真舒服啊!”
袁慎讓如英枕在腿上,一邊替她揉手臂,一邊去看掛在畫架上的帛畫。
這是一幅行樂圖,工筆極細(xì),描繪的是一家人在杏花林中游樂的場景。
畫中一對中年夫妻坐在杏樹下,仰頭看著枝上的掛果,男子的面目畫得極為清晰,連唇上和眼角的笑紋都絲毫畢現(xiàn),他身量既高又寬厚,將身側(cè)的妻子擋得只剩小半張臉和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看著那雙眼睛,袁慎很輕易地就想到了某個人。
再是跪侍在雙親身側(cè),穿著白色勁裝袍服的長子,他正低頭斟酒,看不清面目,但這勁瘦英挺的身形,讓袁慎再次想到了某個人。
然后是摩拳擦掌,準(zhǔn)備爬樹的次子,依舊看不清面目,但看那手腳并用的靈活動作,就可窺那調(diào)皮性子;
還有從不遠(yuǎn)處林中走來的一對姊妹,姊姊手里提著藤籃,里面堆滿了黃澄澄的杏果,有幾個掉在了地上,她彎下身去撿;
妹妹性子急,顧不得兜在裙擺里的果子,也慌慌張張地去撿,結(jié)果顧此失彼,兜里的果子撒了一地,惹得跟在身后一個背負(fù)弓箭的男孩捂臉狂笑。
這三人或多或少都借用動作,遮擋了面容,可見作畫之人心思何等巧妙。
畫中能看清全部面容的,只有那中年男子和爬到他上方,伸手去夠枝頭一顆又大又圓,熟得表皮黃得泛紅杏果的五歲男孩。
他手腳短小,身量未足,可仍擰著眉毛,咬牙鼓腮,抻長手臂去夠,絲毫不顧脆弱的枝條已承受不住他這般動作。
雖只寥寥幾筆,可眉目宛然,顯見孩童的天真稚氣與倔強(qiáng),和將來之模樣判若兩人。
如英常說自己不愛畫人物,可她筆下人物,情志飽滿,性格分明,恍如就在眼前。
不僅如此,袁慎還注意到許多細(xì)節(jié),中年男子嘴唇是微微張著的,似是在對樹上的兒子說著些什么,中年女子眼角雖然可見笑意,可眼底瀲滟泛波,似笑還哭;
酒倒七分滿,可長子手里的酒卮滿得快溢出來了,次子的動作可以看成是爬樹,也可以看成是欲接住弟弟;
他去摘果子,可兩個姊姊已經(jīng)將果子摘好了,朝他走來,捂臉的男孩指縫里也有數(shù)點(diǎn)晶瑩。
袁慎低頭看向闔目欲睡的如英,問道:“這畫,你想送到哪處?”
如英閉著眼,嘟囔道:“還沒想好?!?/p>
袁慎想了想,建議道:“送到御前吧?!彼D了頓,又一字一句道,“由我來送!”
如英吃驚地坐起身:“你,你······”
他究竟知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事啊?稍有差池,大好前程危矣。
袁慎用表情告訴如英,他知道,而且他又扔出一個響雷:“事成后,他被貶,我外放,咱們回永昌去?!?/p>
如英被炸得暈暈乎乎的,“我是很想回永昌,但不是現(xiàn)在啊,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
袁慎插斷道:“與其在尚書臺不上不下,蹉跎時(shí)光,不如往外州郡擔(dān)任實(shí)職要職,積攢政績,以養(yǎng)聲望,將來因功晉升,不比現(xiàn)在要好嗎?”
“你說得倒容易!”如英深知袁慎為何做這般打算,她突然煩躁起來,“從中樞到州郡,不過天涯咫尺,可從州郡到中樞,那是咫尺天涯!”
“還積攢政績,因功晉升?你且看看上任徐郡太守公孫博,論資歷,他比你早入仕幾十年;論名望,他是海內(nèi)名士,不知勝過你這后起之秀多少;再看本事,不過三五年,就將那么個貧瘠之地打理得井井有條,其精明能干之處,敢問袁侍中又能勝過幾何?”
“就這樣一個處處勝你之人,你可知他現(xiàn)在何處,任何職?”如英揪著袁慎的衣領(lǐng),差點(diǎn)吼出來,“他被派往遼東戍守,教化外族去了,估計(jì)一輩子就這么到頭了!”
“到頭了,你知道嗎?”
袁慎見如英這樣,不由想起在李家堡地牢,她半是譏諷,半是教訓(xùn)他的模樣,不由微笑道:“你放心,我心中有數(shù),必叫你做本朝最年輕的三公夫人!”
如英怒目而視,絲毫不領(lǐng)情。
兩人互瞪彼此,就此陷入僵持,袁慎罕見地沒有讓步,如英氣得嘴唇發(fā)顫,她揪著袁慎的衣領(lǐng),狠命地來回大力搖晃,誓要將他腦子里進(jìn)的水給倒出來。
袁慎扶了一把歪掉的發(fā)冠,然后將如英鎖入懷中,輕撫她的背,讓她冷靜下來,好聽自己說,“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覺得,前程重要,你也重要!”
“你能為我留在都城,我難道不能為你去往永昌嗎?”他眉目之間,隱隱露出風(fēng)雷之氣,“伏久者飛必高,臥久者行必遠(yuǎn),我耗得起,他們可就未必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三皇子可不比陛下念舊情,豐饒功臣再跋扈,也該到頭了。
袁慎低頭看向仍在用力瞪他的女孩,笑問道:“女公子未嫁時(shí)何等膽氣過人,憑它什么龍?zhí)痘⒀?,也要下去試試深淺,怎么如今嫁了人,就變得畏手畏腳,毫無沖勁了?”
“你不要待我總有虧欠之心,難道我不娶你,就無人阻我的路嗎?”不過在于多少而已。
“不遭人嫉是庸才,他們越是打壓我,不就越能證明我的出色嗎?”袁慎眼中露出自信的鋒芒,“你該為我高興才是!”
富貴安逸磨人心志,憂患之思驅(qū)人奮進(jìn),如英不是不明白這道理,只是有坦途,又何必去走棘徑呢?
如英胸膛劇烈起伏了兩下,然后一記頭槌,將這個不識好人心的家伙頂翻在地。
她起身,居高臨下地看他,問道:“你可知起手定大勢,落子不可悔?”
袁慎揉了揉被撞疼的心口,道:“不落這子,我才會悔恨一輩子!”
兩人定定對視片刻,終于,如英泄憤似地踢了踢袁慎的小腿,“躺一邊兒去!”
她重新取筆,蘸滿朱砂,往枝頭杏果上添了兩筆,將成熟的朱紅色涂成糜爛的殷紅。
再往枝頭綠色和樹干輕刷了兩層礬水,鮮亮的翠色和深棕就變得黯淡起來。
這幅畫,霎時(shí)就有了更深一層的隱喻。
如英咬牙,目露兇光:“咱們夫妻齊心,就不信殺不出一條重回中樞的青云路,這三公夫人,我還非做不可了!”
袁慎在未遇見如英前,從不知蠻橫也能如此可愛,他大笑道:“好,有夫人這句話,我此生亦是雖死無憾了!”
如英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什么死不死的,你信不信,你前腳剛咽氣,后腳就會有人向我提親?”
袁慎:怎么辦,他突然就不想做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