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哲帶著小菡坐公共汽車來到郊區(qū)的一個小農(nóng)村。
兩旁的道路正在拓寬,踩在泥沙上,小菡看著周圍破舊的房屋,不理解這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方哲看著遠(yuǎn)處的田野,他告訴小菡,這里是他長大的地方,原來有更大面積的稻田,現(xiàn)在都用來建造工廠了。
“那你原來住的地方呢?”
“拆除了。過不了幾年,這里的房子都會拆的?!?/p>
卡車疾駛而來,卷起地上的塵土?!鞍⒄?,你要帶我去看什么呢?”
方哲拉起她的手:“跟我走你就知道了?!?/p>
破舊的小學(xué)校園,粗壯的老松樹筆直地聳立著,操場上的水泥已經(jīng)開始脫落,幾個男孩子在地上玩彈珠。
他們牽著手繞過教學(xué)樓。一條長長的小道上,綠蔭遮蔽了陽光,走在里面很暗。一旁的教室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寫有“危樓”字樣的牌子掛在每一間教室的門口。墻壁是綠色的,走近一看才知道是長出了青苔,破碎的玻璃窗上已經(jīng)滿是塵土。方哲透過窗子朝里面張望,像是在尋找些什么。
終于,他指著一間教室說:“看里面?!?/p>
小菡朝窗子里看去,是一間破舊的畫室,殘缺的桌椅上還留有顏料,只是時間太久,已經(jīng)分不清顏色;幾塊木頭靠在墻上,也有的倒在地上。
方哲試著推了推門,竟然是開著的。他把門打開,對小菡說:“我們進(jìn)去看看。”
小菡剛想跨進(jìn)去,一只大蜘蛛沿著蛛絲吊在她面前,黑色的腳還在不停地抖動。
“??!”她大叫著躲進(jìn)方哲懷里。
方哲拍著她的肩膀:“沒事,蜘蛛不會咬人?!?/p>
小菡躲到他身后,她不想進(jìn)去了,這地方太恐怖了,她以前可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么大的蜘蛛。
方哲用竹竿把蜘蛛撩到一邊,他看得出小菡驚魂未定,就讓她在原地等著,不要亂走。
小菡說好。
等了好久,不見方哲出來,她踮起腳朝里面看了看,光線太暗了,看不見。
她也想進(jìn)去看個究竟,于是深吸一口氣,在確定門口沒有蜘蛛后,她小心地走了進(jìn)去。
方哲蹲在地上看著一塊木頭。
“小菡,你過來看。”
小菡蹲下身,才看清楚那些破木頭原來是壞了的畫架,上面依稀可以看到模糊的字跡:哲。
小菡猜測這是他小時候用過的?!斑@里是我開始學(xué)畫的地方?!?/p>
小菡撫摸著木頭上的名字,原來他那么早就開始學(xué)畫了,這些畫具,他今天見到會是什么樣的感覺呢?
一只黑漆漆的小東西從小菡腳邊快速爬過。
又是一聲尖叫,小菡抱緊方哲。
“小菡,不要怕,”他拍著她的肩膀,“我們出去吧?!?/p>
剛才玩彈珠的幾個孩子站在門口。
“天哪,他們真的進(jìn)了鬼屋!”
“你們看到什么了?”
“鬼長什么樣?”
方哲笑笑,他告訴面前驚訝的孩子們,里面沒有鬼。
“胡說,沒有的話,她剛才叫什么?”一個男孩指著小菡。
“真的沒有,不相信你們自己去看看啊?!毙≥照f。
他們走遠(yuǎn)了,留下在門口竊竊私語的孩子們。
小菡突然停下來:“阿哲?”
“嗯?”
“你好像不太對勁。”
“就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p>
小菡不再說話,她不明白為什么方哲要帶她來看這些東西。他們走著走著,小菡突然叫起來:“看!好漂亮!”是蒲公英,在長著野草的農(nóng)田里,盛開著一叢叢白色蒲公英。
“原來你喜歡蒲公英啊?!?/p>
“是啊,”小菡跑過去,彎下身體,吹起蒲公英毛茸茸的絨毛,“你看,它們能隨著風(fēng)飄好遠(yuǎn)。”
方哲輕輕地?fù)崦恢昶压?,一陣風(fēng)吹過,白色的蒲公英在手心散開,像是掉落在手中的雪花。
“總有一天,我也會像它們一樣,自由地飛翔?!?/p>
方哲看著她:“會的,想飛到哪兒就飛到哪兒?!?/p>
“到時候,你會像現(xiàn)在這樣陪著我嗎?”她站起身,眼睛定定地看著他。“如果有需要的話。”
隨著兩人的關(guān)系越來越親密,吳菡把自己與方哲的故事都告訴了非兒。
陽光穿透玻璃窗,斜斜地照射進(jìn)來。
非兒耐心地聽著吳菡的講述:“你們的感情就這樣越來越好了?”
“是啊,一開始真的沒有想到會這樣。我以為像我這樣蠻橫的人,除了爸爸媽媽,誰都不會喜歡。阿哲甚至去參加我的家長會。那次,爸爸媽媽都沒有時間,我就讓他去了。他在同學(xué)們面前說是我的哥哥,并希望他們以后和我友好相處。同學(xué)們本來都不喜歡我,經(jīng)過那次,就真的有幾個女生和我說話了?!?/p>
非兒靜靜地看著小菡,她不知道,原來小菡曾經(jīng)那么孤獨(dú)。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沒關(guān)系,以后有我陪著你。”
小菡高興地笑起來:“你聽我繼續(xù)說呀。”
非兒點(diǎn)點(diǎn)頭。
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方哲依舊來給吳菡上課。
“小菡,這是我給你上的最后一節(jié)課,好好兒聽講?!?/p>
“最后一節(jié)?”小菡驚訝地站起來,“為什么?”
“不是一開始就說好的嗎?我教你三個月?!?/p>
“為什么只有三個月?”“我早就決定了要在今年去日本學(xué)習(xí),就在下星期?!?/p>
小菡強(qiáng)忍著眼淚,終于還是哭了起來。
“小菡……你不要這樣?!?/p>
“你要是走了,就沒有人教我畫漫畫了?!?/p>
“會教漫畫的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你還可以請別的老師啊?!?/p>
“我不要!”
方哲看著小菡,不知所措。
她高興的樣子,他看了也會忍不住一起高興;她興奮地講著一件事時是那么天真,使得自己的目光不舍得離開。他不知道為什么這么惹人喜歡的女孩子在學(xué)校里會沒有朋友,他也總是為此擔(dān)心,于是想盡辦法讓小菡高興,不讓她因?yàn)槿鄙倥笥讯y過。但現(xiàn)在,他讓她難過了。
方哲遞給小菡紙巾。她擦干眼淚,抬起頭看著方哲:“那好,我不攔你,你想去就去吧。只是,你要把這張畫帶上,每天都要看。”
她取下墻上的畫。三個月前,就因?yàn)樗囊痪湎矚g,她親自去買了畫框,把畫掛到墻上。很少有人說她的畫好看,即使再怎么努力畫出令自己很滿意的畫,也不會有人夸獎。她從來就沒有一個朋友,所有的同學(xué)好像都很討厭她。而爸爸媽媽,無論他們怎樣夸獎她的畫,她都不會為之高興——她從來都不知道他們講的好話是不是真的。
方哲接過畫:“我會帶著去的,也一定會完好無損地給你帶回來。”小菡點(diǎn)頭:“一言為定?!?/p>
她還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等到方哲回來,他們還能像原來那樣。誰知,就在那天晚上,小菡媽媽拿著一沓畫來到她的房間。
“這是什么?!”
翻開,是她的畫,每一張都是方哲,都是他靜的、動的、沉思的、微笑的或假裝生氣的樣子。
“你翻我的抽屜?”她憤憤地說,第一次討厭她的媽媽。
“媽媽動女兒的東西怎么了?你倒是說說看,這算什么,啊?我叫方哲來是給你當(dāng)模特的?”
“我畫他又怎么了?”小菡把畫收好,又放回抽屜里,“以后請不要動我的東西。”
“你翅膀長硬了是不是?我這么多年白養(yǎng)你了嗎?你小時候哪次不是我給你整理的房間?”
小菡不再理她,蒙上被子睡覺。
“幸好方哲已經(jīng)走了,他要是不走,我也肯定會把他辭了。你以后不準(zhǔn)再畫畫了?!?/p>
媽媽最后那句話,在小菡心里長久地盤旋著,像一個旋渦,把她卷到里面去了。不能再畫畫,這怎么可以呢?這樣的話,和方哲的距離不就越來越遠(yuǎn)了嗎?
她想,媽媽向來很疼她,一定只是鬧著玩的?!罢l知道,第二天,她真的把陽臺收拾干凈,畫畫的原料和工具也都被她扔掉了。”小菡可憐巴巴地對非兒說。
非兒同情地看著她:“你一定很難過吧。”
“是啊,好長時間沒有和她說話?!毙≥蘸攘丝谒?,繼續(xù)說,“冷戰(zhàn)了兩個星期,她終于同意我繼續(xù)學(xué)畫,但不同意請老師了。我自學(xué),幾乎沒有什么進(jìn)步。大學(xué)開學(xué)前,爸爸出差回來了,我就對他說要請老師。他說服了媽媽,只是有個條件,說我平日里脾氣太壞,沒幾個同學(xué)和我關(guān)系好的,一定要在上大學(xué)的第一天就找到一個好朋友,這樣才給我找老師?!?/p>
非兒總算是把事情弄明白了:“那不是很好嗎,為什么你又把新老師辭了?”
“他長得太難看啦!”小菡抱怨著,
“我媽媽太過分了,為了防止類似的事情再次發(fā)生,竟然找了個長相那么難看、半天還說不出一句話來的人?!?/p>
“你找老師是學(xué)漫畫,又不是看人家長得怎么樣!”
小菡嘟囔著:“我知道,主要原因是自己不會畫了。沒有阿哲在,我連最基本的練習(xí)都畫不好,每次畫畫就會想到他,一想到他,再看看身邊那位老師,反差太大了?!?/p>
“畫不下去了嗎?”
“嗯?!?/p>
非兒嘆了一口氣:“希望他能早點(diǎn)兒回來吧?!?/p>
小菡撐著頭看非兒:“你說,你忻叔叔那張照片上的人真的是我嗎?”
“我也不知道,我總以為是。如果你是她的話……你對以前的事情一點(diǎn)兒印象都沒有嗎?”
小菡想了想:“這樣吧,我今天回家就去問問我媽媽,看她是不是認(rèn)識一個叫忻宇忱的男人?!?/p>
“千萬不要!”非兒制止說,“我看你應(yīng)該不是吧,那張照片上的女孩子看著可文靜了。”
“我就說嘛,我從小就很調(diào)皮,才不會是呢。不過,你什么時候回去的話一定要帶上我,我要去看看你說的那個忻叔叔究竟是什么樣子。”
非兒苦笑。天氣越來越悶熱,這天晚上,下起了雷雨。
非兒被風(fēng)雨聲吵醒,她起來開燈,看了看時間,是夜里一點(diǎn)。
突然一個響雷,好像把頭頂?shù)姆课荻寂蚜?。燈突然熄滅,非兒聽到沈露的房間里傳來了尖叫聲。
她匆忙來到沈露的房間:“怎么了?”
太暗,什么都看不見,非兒按了幾下燈的開關(guān),電已經(jīng)被切斷了。
她摸索著找到跪在地上的沈露。沈露的身體在發(fā)抖。
“天氣冷,我去給你拿件衣服?!?/p>
“不要走!”沈露抓緊她的手,“我怕?!?/p>
“好,我不走,就在這里陪你?!?/p>
她把沈露扶到床上,把被子蓋嚴(yán)實(shí)了。
沈露抱著她說:“我又做噩夢了?!?/p>
非兒把她的頭發(fā)撩到后面:“有我在,什么都不要怕?!?/p>
“有個黑影說我就要死了,然后就打了好響的雷,我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p>
非兒拍著她的背:“睡吧,那只是噩夢。”
“非兒,寶寶出生后叫什么名字好呢?”
“這個一下子可想不好?!?/p>
“你說“詩雅”好聽嗎?我想了很久了,詩雅,劉詩雅。”非兒在心里問,為什么要姓劉?他配做這個孩子的父親嗎?
十一放假的時候,小菡邀請非兒到自己家里玩。
非兒打心眼兒里喜歡小菡,她是個非??蓯塾謽酚^豁達(dá)的人,像顆開心果,有她的地方總是歡笑不斷。雖然她有時候會很霸道,容易得罪同學(xué),但相處久了,非兒漸漸習(xí)慣。小菡和同學(xué)發(fā)生口角了,非兒總是為她解釋:小菡就是這樣的臭脾氣,其實(shí)她沒有一點(diǎn)兒壞心。
時間過得飛快,沒有人記得吳菡和沈非兒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形影不離的。她們常在晚自修的時候去操場吹風(fēng)看星星,偶爾在昏黃的路燈下看書,非兒看文學(xué)名著,吳菡看漫畫雜志。她們各自講自己的故事。非兒把那些從未對人提及的情感告訴吳菡,從念念到沈露,從忻叔叔到徐賓,她甚至拿出自己寫了多年的日記本給吳菡看。
吳菡看完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其實(shí)這個忻叔叔只是你用來傾訴的對象而已,你自己身在其中,看不明白,旁人一看就明白了?!?/p>
非兒沒有說什么,這對她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她反而想起了徐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還有那伙朋友,他們是不是又在什么地方打架了?
“在想什么?”小菡把頭湊過來,“也和我分享分享啊。”
“我不辭而別,徐賓一定很傷心?!?/p>
“你還是多求佛祖保佑他別把你家房子給燒了?!?/p>
“又來了!不跟你開玩笑?!?/p>
非兒一走進(jìn)小菡的臥室,就被里面的墻紙吸引了,飛舞的蒲公英點(diǎn)綴的墻紙漂亮得不可思議。
非兒問小菡:“你也喜歡蒲公英?”
小菡撫摸著凹凸有致的墻紙:“是啊,這是我最喜歡的花了,雖然根長在地下,但它們可以借著風(fēng)自由自在地飛翔,太幸福了?!?/p>
“這也是我最喜歡的花,”非兒看著墻紙,神情黯淡,“我卻不覺得它們幸福。我覺得它們很可憐,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yùn),風(fēng)一吹就要離開根去流浪,無依無靠。”
她們坐在床沿,誰也不再說話。有家的人永遠(yuǎn)無法了解流離失所的痛苦,漂泊的人也永遠(yuǎn)不會覺得家是一種束縛。她們都是愛蒲公英的孩子,深深地愛著,并且相信,蒲公英的夢并非不可觸及,缺少的只是等待。那些或近或遠(yuǎn)的結(jié)局,終會在某一個明朗的日子到來;那些離開的和留下的人,都會在你生命的軌跡上打上一個明艷的標(biāo)記。
“你也向往飛翔嗎?”
“不,我只是害怕流浪?!?/p>
她們默默地坐著,距離那么近,只要一個人稍微動一下,另一個就會感覺到。
小菡摳著指甲:“非兒,我好羨慕你,一個人那么自由,沒有人管你?!?/p>
非兒動容:“其實(shí)你所謂的自由在我眼里就是流離失所。小菡,你這樣才很幸福,有家人疼愛的孩子怎么能不幸福呢?而我,要是沒有姐姐的話,我就像棵沒有人要的野草?!?/p>
小菡抱著她:“不難過,你還有我?!彼粗鴫ι蠞M滿的蒲公英,想著要是能和非兒交換一下就好了——既然她們都喜歡對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