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海后，吳菡不停地追問非兒這幾天去了哪里，非兒把事情概括了一下告訴吳菡。
吳菡原本非常生氣，但聽完之后，又轉(zhuǎn)為對非兒的擔心。她知道非兒身邊沒有其他人了，她從小是和姐姐生活在一起的?，F(xiàn)在，她姐姐突然離開了，只留下一個剛出生的早產(chǎn)嬰兒。她不能體會非兒的心情，但是她知道，非兒一定很不好過。
非兒只是淡淡一笑：“你看我這樣不是很好嗎？”
小菡大喊：“這才叫人擔心呢！你要是想哭就別憋著，在我面前還強裝什么？”
非兒一再告訴她：“我很好?！?/p>
“才怪呢！”
小菡一個轉(zhuǎn)身又躺到床上。
“你很不正常，沈非兒！”小菡搖著非兒的肩膀，怕她受打擊太大，都不知道該怎么傷心了。
非兒很想證明自己真的很好，但面對小菡這樣的脾氣，她實在沒辦法：“我說了我已經(jīng)想開了。算了，你要睡這兒我也沒辦法，不過晚上別打呼嚕?！?/p>
“你和你姐姐關系不好嗎？為什么一點兒也不傷心？你還能笑得出來！喂，回答呀！”
非兒用被子蒙住頭，不去理她。
回到姐姐租下的房子，姐姐卻再也不現(xiàn)在里面了。非兒原以為真的可以聽忻叔叔的話，好好兒地為將來活著，但一蒙上被子，眼前晃動著的都是姐姐的身影。她第一次與姐姐見面的樣子，姐姐抱著她哭泣的樣子，姐姐說要永遠照顧她時的樣子……
夜晚下起雨來，非兒一個人跑出去坐公交車。她很迷戀那樣的感覺，坐在座位上，看著車窗外起伏的人群，他們都與自己無關。她不希望到站，就想一直這樣坐下去，沒有終點，因為每一個終點都標志著另一個起點，一段嶄新的忙忙碌碌。
車窗漏風，風夾帶著雨點吹在臉上，有點兒冷。路邊的燈已經(jīng)亮起，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外面的燈紅酒綠不會刺傷眼睛，耳機里傳出的歌聲卻讓她想落淚。她很想躲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沉睡，睡得暗無天日。
有的時候非兒會想，她是不是被下了詛咒，身邊的人要一個個離去？感覺越來越蒼白無力，越來越不知所措。不停地說要堅強起來，卻不曾想過，當上帝要奪去一個人的某種權利時，是不留任何余地的。
她常常陷入深深的恐懼，怕希望變成無望，最終真正絕望。
然而，她似乎能看見那些善良的人在海市蜃樓般的城堡中微笑，不由自主地也想說一句祝福。
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
重復地叫某個人，就像一種暗示、一種承諾。
之后，幾乎每一節(jié)課，小菡都陪著非兒。
非兒開始向小菡講述沈露，她的每一件事，她們對彼此的愛，像是一臺循環(huán)的機器，每天都要反反復復講好多次。小菡也能理解，死別的痛苦不是說沒事就沒事的，要換作自己，肯定也難以接受。她默默地陪著非兒，一起安靜，一起吵鬧。只要沈非兒還是沈非兒，她就愿意一直陪伴她。像是非兒身上有種魔力，硬把她吸了過去，想逃也逃不開。
非兒同樣喜歡和吳菡在一起。她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變得這么愛說話，過往的記憶好像開始瘋長，她要不斷地重復傾吐才能緩解，如若不然，她的腦袋就會被擠破。
月光灑進窗戶，安安靜靜。非兒放慢呼吸，傾聽隔壁房間的聲音，她似乎感覺到沈露還在。她要一直把她們之間的事重復地在腦海里放映，這樣，沈露就不會離去。
她又聽到遙遠的地方傳來依稀的聲音。
“姐姐，我們一起，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我們一起?！薄拔覀円黄??！?/p>
非兒掙扎著從睡夢中驚醒，淚水從眼角溢出。
“姐姐，你要走了，是嗎？”
她突然像個孩子似的號啕大哭起來。
小菡被深夜的電話鈴聲驚醒。
那頭傳來輕微的啜泣聲。
她猛地掛上電話，摸摸自己快速的心跳：“我的天，嚇死了！”
查看了來電顯示，是非兒。她緊張地打電話過去，卻沒有人接聽。
糟糕，不會是出什么事了吧？
換了件衣服，小菡躡手躡腳地出了房間，她看了看父母的房間，沒有開燈。
像是在做小偷，摸著黑來到門前，她屏住呼吸轉(zhuǎn)動門上的把手。
門開了，沒有發(fā)出聲音。
小菡舒了口氣。
看到非兒家沒有燈光，她站在門口，不知道要不要叫門。會不會出來的不是非兒，而是一群強盜？他們綁架了非兒，然后又把她綁架了……
最后她咬了咬牙，按下門鈴。
燈亮了。小菡朝后退了兩步，如果不是非兒，就馬上逃跑！
聽到開門聲，小菡的腳幾乎軟下來了。
非兒眼圈紅紅的，披散著頭發(fā)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像是戰(zhàn)場上已經(jīng)筋疲力盡的戰(zhàn)士終于看到了勝利的樣子，兩個人抱在一起，無力地坐到地上，大哭起來。
“小菡，很久以前，姐姐夜晚回家沒有帶鑰匙的時候，我都要起來給她開門。剛才，我以為她回來了。你知道嗎？我以為姐姐回來了?！?/p>
小菡抱緊她：“傻瓜，我還以為你出什么事了呢。三更半夜的，就知道嚇人?！?/p>
她們就這樣抱著對方，直到天色漸漸明亮。“我要回家了，被爸媽知道半夜出來就完蛋了?！?/p>
她們都還不夠堅強，但是，因為人群里有了對方，便不再驚慌失措。
非兒來到沈露的房間，開始收拾一些用不著的東西。沈露走后，她所有的物品都按原來的樣子擺放著。非兒總幻想著姐姐有一天突然就回來了，這樣的想法總是揮之不去。昨晚又夢見沈露，告訴她要好好兒照顧自己和詩雅，非兒這才明白，姐姐真的已經(jīng)走遠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把沈露的照片鎖到抽屜里，照片上沈露的笑容還是那么明媚。
這段時間下來，非兒又瘦了好多，幾乎就是皮包骨頭了，整個人看起來輕飄飄的；臉上的骨骼突出來了，看起來有點兒嚇人。小菡看著很是心疼：“非兒，幸好風不大，要不然我就得把你拴在我身邊了?！?/p>
正是吃飯的時候，非兒把小菡碗里的菜往自己這里夾：“你都這么說了，那我就不客氣了喲?！?/p>
小菡吸吸鼻子，做出很仗義的樣子。“我們倆誰跟誰啊，這么做是理所當然的。”她咽了口白飯，哭喪著臉說，“其實這樣也很好吃的?！?/p>
之后的生活一直比較平靜，讓非兒高興的是，佑安聯(lián)系上她了。
他們互相發(fā)郵件，告訴對方自己的生活，向?qū)Ψ絻A訴所有的開心和不開心。非兒信中提及最多的是吳菡，而佑安信中常常出現(xiàn)“叔叔”。非兒終于知道了他們搬出幸福街99號的原因，是由于忻叔叔賭錢輸光了所有的財產(chǎn)。他們現(xiàn)在住在只有幾十平方米的舊房子里，房子一到下雨天還會漏水。
原來是因為這樣，忻叔叔才不愿意見她的。他們之間的每一封郵件吳菡都會看，每次看完佑安的信，她都會說一句：“有機會一定要見見這個暖男弟弟！”
非兒每次都笑著對她說：“一定會見到的?！?/p>
大二開學那天異常地熱，非兒在宿舍樓里擦了把汗，打開窗，瞇著眼睛看了看天空。她在這個夏天已經(jīng)把頭發(fā)剪短了，但它們長得更快了，貼在背上非常難受。宿舍里的人還沒有來齊，她從吳菡的一堆漫畫書里隨便拿出一本打發(fā)時間。
第一頁是新人介紹。Eiffel，好奇怪的名字啊，埃菲爾鐵塔？對于這個人的介紹很少，連中文名都沒寫，性別不明，年齡不詳，只知道是美術學院免試錄取生，第一次參加漫畫大賽就以處女作《遇見》贏得了一等獎，是漫畫界的超人氣新星。文字旁邊就是那張叫作《遇見》的畫，畫面的一大半都是大海，深藍色的大海像是要把人卷進去一樣，一個女孩子跪在沙灘邊，俯下身看水中的倒影。
“覺得怎么樣？”小菡不知是什么時候站到她身邊的，非兒一驚，手中的書滑落到地上。
她把漫畫書拾起來：“嚇我一跳。什么怎么樣？”
“畫咯。”小菡又翻到剛才那一頁，“我是暑假里聽到Eiffel這個名字的，最近紅得很呢，甚至有人預言他會登上漫畫界新的高峰?！?/p>
非兒搖了搖頭，她對漫畫是一竅不通“《遇見》的畫面只是一個模糊的意象，但很有震撼力。你要是看他其他的作品就會知道，這個Eiffel對線條的安排簡直是完美。我決定從現(xiàn)在開始把他列為我的偶像，排名是——”
“停停停！”非兒知道吳菡又要一發(fā)不可收了，“我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好吧，我不說了。知道我來找你有什么事嗎？”
“不知道?！?/p>
吳菡一把拉起非兒的手：“跟我走?！?/p>
“不要啦，外面很熱的?！?/p>
話還沒說完，她就已經(jīng)被拖了出去。
吳菡拽著她跑過種有高大樹木的小道，溫熱的風很快吹紅了她們的臉。
看樣子是要去西教學樓，那里基本都是大一學生，她們?nèi)ツ昃褪窃谀抢锒冗^的。非兒想不明白，難道吳菡是對以前的教室依依不舍，所以還要去懷念一下“故土”，順便灑幾滴淚嗎？可這不像吳菡的作風啊?；蛘呤亲约阂恢倍紱]有發(fā)現(xiàn)，原來她還是個念舊的人？
非兒趁著吳菡轉(zhuǎn)身的機會拉住她，問：“你做什么??？”
“進校的時候看到一個大一男生的背影，和方哲好像啊?！闭f完，她又朝前面走去。
非兒不知道吳菡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容易捕風捉影了，方哲比她們大好多呢，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大一的教學樓里？她跑了幾步追上去：“你很無聊?。 ?/p>
吳菡不理她。
非兒大喊一聲：“吳菡，你站??！”
這么一喊倒還有效，吳菡當真停下了。
“干什么？”
“兩種選擇：一、現(xiàn)在馬上走；二、我一個人走?！?/p>
“我人還沒找到呢！”吳菡苦著張臉，像是非兒在欺負她似的。那么長時間沒有見到方哲，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小菡才不會這么輕易就離開。
“偷偷摸摸的，像小偷一樣。我可沒心情玩這套，先走了?！?/p>
吳菡忙上去拉著非兒：“別這么不夠意思。是方哲啊，我的方哲！”
“你不用腦袋想事的嗎？他怎么可能在這里！”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句，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姐姐”。
看看看，被人發(fā)現(xiàn)了吧！還是個會套近乎的學弟，見了學姐就叫姐姐，這下糗大了。非兒想走走不了，吳菡的一只手抓著她不放。
“啊！非兒快看哪，我說的就是這個人。人家還真是懂禮貌。不過這么看就不怎么像了。”
非兒沒有回頭，小菡還在不停地說：“這小子雖然不像阿哲，不過長得還是挺帥的。”
小菡！這家伙！
那個在非兒看來喜歡亂認親戚的男生又不知好歹地叫了聲“姐姐”。
一個小子突然沖上來朝著你叫“姐姐”，這也太莫名其妙了。他又叫了兩遍，非兒覺得肉麻。
當她轉(zhuǎn)過身看到那個人時，卻不是那么回事了。太陽光很刺眼，非兒原以為看錯了。她揉了揉眼睛再看，沒錯啊，那個穿著白色T恤、瞇著眼睛對她笑的男生的的確確是忻佑安，他竟然考到這個學校來了！
才一年沒見，佑安真是變了很多，和年輕時的忻宇忱有幾分相似，而且一下子長得特別高，非兒要微微抬起頭才能看清楚他的臉。
非兒張大的嘴巴慢慢合攏：“原來是佑安哪，真沒想到會是你。你怎么也到這個學校來了？”
“我知道你在這里，所以填志愿的時候就選擇了這里?！彼⑽⒁恍?，看著面前這兩個驚訝的女生，“這里不是大一教學區(qū)嗎，你們怎么會到這里來了？”
吳菡搶著說：“路過，路過?！彼挪荒茏尫莾喊褎偛诺囊粓鲷[劇告訴佑安呢。
非兒自然也不會揭穿，只是在佑安不注意的時候向吳菡使了個眼色。
之后的生活更多了些快樂，往往是三個人一起走在校園中。轉(zhuǎn)眼又是幾個月過去了，學校開始籌備運動會。
這天，小菡看見徘徊在教室門口的佑安。他正羞澀地站在門口，不時從窗口向里面張望。小菡出去問他：“來找非兒的嗎？她剛才有點兒事情出去了?！笨粗影驳臉幼樱秩滩蛔『眯?，“你紅著臉做什么？”
她這么一說，佑安的臉更紅了，他拿出一張紙給她：“運動會的報名表，我想讓非兒姐到時候去看我比賽?！?/p>
小菡接過報名表看了看：“一千五百米？你這么厲害啊！”
佑安笑了笑：“我先走了，麻煩小菡姐?！?/p>
“不要這么叫我！”小菡說道，“好像我有多老似的。直接叫我小菡就可以了?！?/p>
非兒正好從轉(zhuǎn)角處走過來，看佑安窘成那樣，她開玩笑地對小菡說：“你少欺負我弟弟?！毙≥占傺b生氣的樣子：“是啊是啊，我欺負他了。”
佑安忙為她解釋：“不是的，小菡姐沒有。”
“你還叫我姐??！”小菡不滿地叫道。
非兒對他笑笑：“快上課了，回去吧?！?/p>
運動會正式開始，非兒跑接力去了，小菡找了個樹蔭躲在下面?？粗賵錾匣顒拥耐瑢W們，她難過地低下了頭。小時候，每次運動會的時候，她都會好開心，總是最積極的一個，但同學們都不讓她參加。
“吳菡參加的話一定會輸?shù)??！?/p>
“就是啊，她從來都不聽指揮的。”
小菡有點兒討厭小時候的自己——被家人慣壞了，什么都要做主，一遇到不順心的事就會大發(fā)脾氣。從來沒有人愿意和她做朋友，那么多年她都是一個人心高氣傲過下來的，每次只能告訴自己，才不稀罕什么破友誼呢，爸爸媽媽會給她買最好的玩具。她都不知道這樣的生活什么時候才會結(jié)束，沒想到遇見了非兒，那么包容她的女孩子，像是天賜的禮物。
一個漂亮的身影向她走來，地面上拖著個長長的影子。小菡抬起頭，看到穿著運動服的佑安。
“怎么一個人坐在這里？不參加嗎？”
“是佑安啊，我不想?yún)⒓?。”她撇撇嘴，“你的一千五百米什么時候開始？”
“接下來就是了?！?/p>
小菡站起身：“那我們現(xiàn)在過去吧。”
看著佑安的頭發(fā)在風中飛揚，一塵不染的白色運動服像在飛一樣，小菡又想起了方哲。他在日本過得可好？什么時候回來？一起畫漫畫的三個月是她最開心的一段日子，每天放學都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一到陽臺就能看到坐在淡淡的橘黃色夕陽中的方哲。
人群突然一陣騷動，小菡回過神來的時候，聽到身邊的女生擔憂的叫聲。她看向場內(nèi)，佑安正坐在地上，雙手抱著膝蓋。小菡看不到他的臉，但看樣子傷得不輕。她擠開前面的人群，向佑安跑去。
裁判老師在后面喊：“喂，同學，比賽場地是不能進去的！”
小菡才不管他，她跑到佑安身邊，蹲下身問他：“怎么樣，還能走嗎？”
佑安勉強地笑了笑，說：“沒事的。”
這時老師已經(jīng)走了過來：“同學，你先扶他去醫(yī)務室休息?！?/p>
小菡點點頭，扶著佑安向醫(yī)務室走去。
看著醫(yī)生為佑安包扎，小菡在一邊指手畫腳：“醫(yī)生啊，你輕點兒行不行，你這樣人家會很疼的。”
醫(yī)生忍了很久，終于瞪了她一眼：“你要是行的話你來！”
佑安說：“小菡，我不疼?！?/p>
小菡不再說話了，靜靜地看醫(yī)生把藥水涂到佑安的傷口上。
一個女孩子探著頭出現(xiàn)在醫(yī)務室門口：“請問，我可以進來嗎？”
醫(yī)生一邊忙著手里的工作，一邊說：“進來吧，什么事？”女孩子看了看佑安，問道：“你的傷要不要緊？”
小菡詫異地看著她：“你是誰？”
“我同學?！庇影蔡媾⒆踊卮鸬馈Ｋ謱ε⒆诱f：“謝謝關心，我沒什么。”
女孩答應了一聲，紅著臉說：“那我先走了?！?/p>
醫(yī)生笑道：“小伙子不賴嘛，那么多女生關心?！?/p>
佑安低著頭，倒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
處理好傷口，他們沒有回操場，又到了之前的樹蔭底下。
“真是不小心，怎么會摔了呢？”佑安的膝蓋上紅紅的一大塊，小菡不由得心
疼。
“沒事的?！?/p>
佑安不知道說什么好。過了很久，他問：“我受傷的事能不能不告訴非兒姐？”
小菡說好，又說：“但是，你走路時總看得出來的呀?！?/p>
佑安站起來走了幾步，他勉強挺直了身體，樣子和平常走路時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澳憧次疫@樣走可以嗎？”
“好了，佑安，坐下休息吧。”
佑安在她身邊坐下，欲言又止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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