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海后,非兒在各大網(wǎng)站上登出尋人啟事。她期盼佑安和小菡有一天會看到,然后回到她身邊。但是,她要怎樣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他們呢?
好安靜好安靜,非兒覺得自己的生活已經(jīng)停止了,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了,她愛的人都離開了。
姐姐曾說,人生的路太過狹窄了,容不下第二個人,只能靠自己一點一點地走下去,等到歲月把人熬干了,人生也就結(jié)束了。
非兒不記得姐姐什么時候說過這樣的話,想必是在劉海順離開以后吧。那么多年了,自己都像是漂泊無依的蒲公英,一陣風(fēng)起了,就又要開始流浪了。走走停停,好多次以為就要停下來了,可以靜靜地生活了,身邊有一個與自己相依的人;而蒲公英是停不下來的,只要還有風(fēng),就不能停下來。
開始時是一個人,最終還是一個人。
把詩雅帶回來后,她請了一個阿姨照顧她,而經(jīng)常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她被大片的黑暗籠罩著,像是生活在一個空曠寂寥的墳?zāi)估?,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那是一個痛苦的深淵,非兒孤獨得想大哭大叫,陰暗晦澀的回憶形成黑暗中黏稠的沼澤,吞噬著來往之人的性命。
非兒再一次跌進(jìn)無休止的回憶里,如同陷入了輪回一般,不可自拔。
“小菡、佑安,你們在哪里?”
依舊音訊全無,像是流淌在沙漠中的水源,流著流著就沒了蹤跡。
每一個寂靜的地方都能讓非兒生出恐懼,她不敢留在家里,也不敢留在學(xué)校里。她是棋盤上的一顆棋子,做著別人部署好的斗爭、廝殺、死亡。
非兒接到一家公司的實習(xí)通知,很小的文化公司,主要做的是兒童漫畫,也做一些面向青少年的書籍。主編老宋很喜歡這個話不多的女孩子,非兒一進(jìn)來,他就把手中的一部分工作交給了她。
“我們公司小是小,但是也有自己的實力。這個人以前是我負(fù)責(zé)的,接下來交給你。要是你做得好,畢業(yè)后就直接留在這里?!?/p>
非兒接過他手里的一沓稿紙,作者薇薇兒,似乎是小有名氣的網(wǎng)絡(luò)畫手。手中有事情做了,非兒不再像之前那么空虛。整部漫畫看下來,非兒幾乎被一股力量控制了,只想努力工作,她不知道這股力量是來源于畫面還是來源于自己。
非兒生活的節(jié)奏變得有些緊張,她心無旁騖地認(rèn)真工作,等到薇薇兒的《落英》順利上市之后,才終于有了兩天假期。她陪了詩雅一個上午,然后就想去書店轉(zhuǎn)轉(zhuǎn)。
走了一圈,的確也看到了《落英》,卻擺在一個不太起眼的位置,非兒有些失落。
老宋打電話來說,畫作其實是很好的,問題出在非兒沒有好好兒地抓住市場的需求,包裝廣告之類都沒有做好。好在老宋對她這段時間的努力很滿意,還是決定讓她轉(zhuǎn)正。
非兒松了一口氣,在書店隨意轉(zhuǎn)悠起來。
漫畫書似乎更受歡迎,非兒看見放漫畫書的書架周圍圍著好多學(xué)生模樣的人。要是吳菡在,一定也會對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告訴她最近又看了什么漫畫雜志,了解了什么最新動態(tài)。
非兒下意識地向那邊走去。
書架一側(cè)貼著漫畫銷售排行榜。
第一名,《晨露微晞》。
作者,Eiffel。
她笑了笑——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微笑。她想起自己跟吳菡爭論Eiffel和Tower時手舞足蹈的樣子,小菡是那么認(rèn)真地維護(hù)著她的偶像。
非兒很快就被一張巨大的海報所吸引。
漂亮的黑色字體,天才少年漫畫家Eiffel年度傾力之作——《遙望蒲公英》。這是個很吸引她的名字,她留意了一下,剛才幾個學(xué)生手里拿著的正是這本漫畫書。她也隨手抽出一本,單是封面就很奪人眼球,非兒禁不住伸手去撫摸。
第一頁是一份詳細(xì)的作者介紹。
英文名:Eiffel
中文名:徐賓
……
非兒愣住了。徐賓,那個鐵塔是徐賓?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改畫漫畫的?那個在非兒心中幾乎已經(jīng)打上封印的人,開始蘇醒了。
她記得他曾經(jīng)說過:“漫畫對我而言,
只能用來哄女孩子?!?/p>
非兒低笑著翻開手里的書:
那年的記憶中滿是蒲公英和螢火蟲,
你的微笑明凈如小河里乍起的波光,
你皺著眉說不懂我的畫。
那我為你畫一個故事,
一個有你有我,
我們所熟悉的故事。
這樣,你能看懂嗎?
開卷語分明是寫給非兒的。
那些故事變成華麗的色彩、柔美的線條,鋪成一個夢境,夢境里是漫天的蒲公英在風(fēng)中搖曳。
書店里的人們看著這個女孩子對著手中的書流淚,有好奇的人走過來拿起一本同樣的書,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子好像漫畫中的女主角。
《遙望蒲公英》是一炮而紅的,銷售量飆升,連續(xù)好幾個星期呈直線上漲趨勢,位居漫畫排行榜首位。從前不知道徐賓的人甚至不敢相信,這本漫畫書的作者只是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
晚上老宋有飯局,叫了非兒一起去,并說要介紹圈子里的一些朋友給她認(rèn)識,以便今后更好地開展工作。
飯桌上,老宋把他請來的人一個個介紹給非兒認(rèn)識。非兒興趣不大,一直喝著白開水,她總覺得這看似熱鬧的氣氛實則分外冷清。當(dāng)宋編說到最后一個人時,她卻猛地抬起頭來看,因為那個名字讓她著
實吃了一驚。
“這是劉佳雨劉總,最近很紅的Eiffel幾乎就是她一手捧起來的,她可是圈內(nèi)的大經(jīng)紀(jì)人……”
非兒一口水正要咽下去,被活活地卡在喉嚨里。她嗆了幾聲,看到劉佳雨正坐在她的對面。
三年沒見,卻沒有什么變化。
佳雨淡淡地笑了:“很高興認(rèn)識你?!?/p>
非兒愣了愣,說:“我也是?!?/p>
老宋看到非兒終于和人打招呼了,沒有原來那么尷尬,他說:“畢竟都是年輕人嘛,好相處。”
晚飯后,劉佳雨請非兒出去喝咖啡?!澳闶裁磿r候來上海的?”
“就你走后沒多久,我爸爸說要到上??偣救ィ桶盐乙矌砹??!?/p>
非兒想到劉海順,她已經(jīng)不恨他了,實話實說,他是這世上為數(shù)不多的真心愛過沈露的人。
她想問這些年來徐賓是不是一直和她在一起,話到嘴邊卻又吞了回去。
倒是劉佳雨先說起他:“你和徐賓還真是有緣,當(dāng)初想辦法叫你離開,其實就是為了讓你離他遠(yuǎn)點兒。沒想到,不久后,爸爸也讓我來上海。我用了好長時間才說服徐賓跟我一起走,其中有一條很重要的理由:沈非兒也在上海。我給他找最好的老師,買最好的工具,一路陪他走來,就在他快要接受我的時候,你又出現(xiàn)了?!?/p>
劉佳雨的笑容消失了,不過,才一會兒又恢復(fù)了:“他現(xiàn)在紅得很哪!你知道他為什么要改畫漫畫嗎?”
“就是喜歡吧。原來我不知道Eiffel就是徐賓,以前還在背后叫他鐵塔,直到看了《遙望蒲公英》?!狈莾簺]有發(fā)現(xiàn)佳雨的臉色很難看,“你知道他為什么要取這么一個古怪的英文名嗎?真的像別人所說,是因為他對繪畫的熱愛如鋼鐵般堅不可摧?”
劉佳雨的臉色沉了下來:“你這是什么意思?在我面前顯擺?”
“你說什么?我怎么了?”非兒一頭霧水。
“你裝什么傻!改畫漫畫,《遙望蒲公英》,還有他的英文名,你以為我聽不出來你是在夸耀徐賓對你的付出嗎?但是
我告訴你,這三年來陪他一起度過,在他身邊鼓勵他、支持他的人是我劉佳雨,而不是你沈非兒!”
“對不起?!狈莾旱懒饲福钟X得自己沒做錯什么。
“對不起?對不起有用嗎?自從徐賓用Eiffel這個名字畫畫之后,我就知道他的心一直在你身上。Eiffel和埃菲爾鐵塔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他不是埃菲爾,是愛非兒!徐賓用這個名字畫畫,對所有人說他愛你,這讓我有多痛苦,你知道嗎?但是我從沒放棄過,因為我是可以看懂他的畫的人,而你不是?!?/p>
非兒呆呆地看著劉佳雨。
“徐賓很感激我為他做的一切,他說用《遙望蒲公英》和你道別,然后就會和我在一起??墒?,你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
“你真滑稽?!狈莾河X得她無理取鬧,“感情的事情誰能掌控?別說三年,也許三十年也是這樣?!?/p>
劉佳雨忽然站起來,把咖啡往她頭上潑去。飛快地、沒有任何余地地,黏稠的液體從臉上傾瀉而下。
非兒愣住了,幸好咖啡不是很燙,但是粘在臉上和頭上特別難受。
更讓她意想不到的是,不遠(yuǎn)處有閃光燈對著她們亮了起來。劉佳雨說話聲音太大,引來了正在附近采訪一部電影拍攝過程的記者。
“劉佳雨,你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孩子,從小要什么有什么,但你不能把這看作理所當(dāng)然。要索取的東西越來越多、越來越貴重,一旦得不到,就只會使自己加倍痛苦。我有一個好朋友、好姐妹,她像你一樣是被家人捧在手心里長大的,但她沒有被慣壞,不會向別人索取更多東西。你今天的行為,我可以什么都不計較,只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對我胡攪蠻纏了?!?/p>
非兒頭也不回地走出咖啡館,留下在原地目瞪口呆的劉佳雨。
第二天,一些網(wǎng)站的漫畫版面出現(xiàn)新聞,說人氣畫手的女友兼經(jīng)紀(jì)人在咖啡廳和一個不知名的女編輯爭執(zhí),旁邊還附有一張照片,幸好畫面比較模糊,看不出非兒當(dāng)時窘迫的樣子。
正當(dāng)非兒看著網(wǎng)站生氣的時候,老宋拍拍她的肩膀,指了指自己的電腦。
非兒一眼望去,不知道是哪家網(wǎng)站的新聞,說的也是這件事。當(dāng)她看到自己的名字時,不由得佩服起網(wǎng)站人肉搜索的能力。
“兩人的口舌之爭足足進(jìn)行了兩個小時,最后還是沈非兒憑借口頭優(yōu)勢占據(jù)上風(fēng),但劉佳雨毫不甘心,竟拿起桌上的咖啡杯擲向沈非兒頭部。在扭打過程中,兩人雙雙倒地,情況慘烈至極,拳打腳踢無所不用。據(jù)知情人士透露,此次打架事件的起因還牽扯到當(dāng)紅漫畫家Eiffel。眾所周知,Eiffel與劉佳雨的戀情一年前就開始了,而因沈非兒的出現(xiàn),他們的愛情產(chǎn)生了矛盾。劉佳雨本次出面原是與‘第三者’和談,沒想到沈非兒在口才方面更勝一籌……”
非兒第一次領(lǐng)略到他們編造的本事,簡直到了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的境界。
老宋嘆了口氣:“非兒啊,你也真是,怎么惹上這么厲害的人呢?我介紹你們認(rèn)識是希望對你有所幫助的,她爸爸可是傳媒界的大老板,我們?nèi)遣黄鸢??!?/p>
“是劉佳雨來找我的麻煩?!?/p>
老宋悠悠地喝了口茶說:“人家還管你這些?”
非兒無所謂:“就讓他們說去吧,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公眾人物?!?/p>
老宋憨厚地笑了笑:“不過有失必有得,今天早上我接到了一份稿子?!?/p>
非兒接過他手中的稿子,不由得一顫。
《第二次相遇》,Eiffel。
“他親自給我的,點名要你來做?!?/p>
非兒收起稿子:“我知道了。”
一個上午非兒都沒敢去看稿子,而是垂頭喪氣地翻著網(wǎng)上的留言,不,是流言。原來徐賓和劉佳雨的事情早在《晨露微晞》出版時就鬧得沸沸揚揚的了,他們共同經(jīng)歷了三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在別人眼里根本就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要多般配有多般配。非兒明擺著是第三者,什么亂七八糟的污言穢語都向她砸過來。
想到老宋的人緣似乎不錯,非兒便問:“老宋,你那里消息靈通嗎?”
“什么意思?”
“幫我找兩個人?!?/p>
他很快就答應(yīng)了:“行,我試試看?!?/p>
非兒把小菡和佑安的信息告訴了他。
定下心來之后,非兒翻開了桌上畫稿的第一頁:“我心心念念奔赴而來的一場重逢。”
非兒不禁想起劉佳雨的話:“我用了好長時間才說服徐賓跟我一起走,其中有一條很重要的理由:沈非兒也在上海?!?/p>
非兒看著窗外起伏不定的人潮,思緒萬千。
之后的一段時間里,非兒總在擔(dān)心徐賓會不會來找自己,而時間一天天過去,沒有任何動靜。
《第二次相遇》,第二次的相遇,近在咫尺,卻又遙遙無期。
新書做出來之后,老宋安排了一個讀者見面會。非兒原本不想去,甚至將她和徐賓、劉佳雨的過往都告訴了老宋,但老宋還是硬把她拉了過去。那天天陰沉沉的,非兒心里像是壓著塊大石頭似的,才走到門口,就有一個玻璃瓶從樓上窗口扔下來,險些砸到她。場面起了些波瀾,但很快被保安穩(wěn)定下來。
老宋面色沉重地告訴非兒:“你不要太緊張,總是要見一面的?!?/p>
非兒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走到臺前的時候還是很猶豫。徐賓還沒有來,劉佳雨已經(jīng)在現(xiàn)場布置。
老宋介紹說:“這是《第二次相遇》的責(zé)任編輯沈非兒。”
非兒一走到劉佳雨身邊,就被一群人團團圍住。
“沈小姐,你能先向我們解釋一下和劉佳雨的爭吵事件嗎?”“你對劉佳雨和Eiffel的戀情是否懷有不滿?”
“你和Eiffel之前是認(rèn)識的嗎,還是只是炒作?”
非兒盡量去回答他們的提問:“我和劉佳雨小姐之間只是誤會,而且當(dāng)時的情況遠(yuǎn)沒有大家想象得那么嚴(yán)重。至于她和Eiffel感情上的問題,我更是不愿意介入。Eiffel是我很久以前的一個朋友,但因為好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我對他的情況也不是很了解。如果大家想問這類問題,最好去問他們本人,對此我無可奉告?!?/p>
老宋的愁容略微舒展了,想不到非兒鎮(zhèn)定自若,對答如流。
非兒環(huán)顧人群,在角落里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雖然他戴著帽子,但非兒一眼就看出來了。徐賓看到非兒的目光正對著他,于是抬起手豎了豎大拇指。非兒看到那張漂亮的臉先是驚訝,隨之也忍不住對他笑了笑。
這一笑卻使讀者的注意力轉(zhuǎn)向身后,人群中有人大叫:“是Eiffel,是Eiffel!”他們一齊向徐賓擁去,場面一片混亂。
燈光就在此時全部熄滅,因為場地的光線不好,加上天氣問題,周圍頓時一片漆黑。人潮黑壓壓的,大片大片地涌動著,尖叫聲四起。
保安馬上維持秩序,但無濟于事。
黑暗中突然打出一束光線,由人群移向講臺。
非兒看出來那是徐賓,他用手機的光線來照明。
“大家不要亂,我是徐賓,后勤工作可能出現(xiàn)了問題,請先安靜下來聽我說。”
下面果然安靜多了,非兒也拿出了手機,黑暗中又多了一束光。
“請有手機或者其他燈光的朋友們拿出來幫忙照一下,讀者見面會就這樣進(jìn)行吧?!?/p>
無數(shù)手機、MP3、小電筒等工具發(fā)出各種顏色的光芒,大廳里呈現(xiàn)出五彩繽紛的奇景。晃動的燈光中,非兒的目光始終不能離開徐賓,看他指揮有度的樣子,她覺得他長大了、成熟了。過往的記憶也一下子全涌了出來。
一個讀者反應(yīng)比較快,抓住時機就問:“Eiffel,你的名字一直備受爭議,你從來沒有說過它有什么含義。現(xiàn)在有很多人猜測,Eiffel是你和我們玩的一個文字游戲,你是要間接說三個字:愛非兒。這種猜測有沒有什么實際意義呢?為什么她會突然成為你的新作的責(zé)編?”
這是一個大膽的問題,所有人都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只剩下輕微的按鍵聲。
燈光在沉默中游移。
非兒有些眩暈,她的額頭沁出一層細(xì)密的汗珠,身體有些顫抖,她的手被突如其來的一個力量握住了。
幾乎在同時,徐賓吐出一個輕微但十分堅定的字:“是?!?/p>
全場嘩然。
“那你對劉佳雨做何解釋?”
“沈小姐,你對Eiffel持何種態(tài)度?”“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愛上沈小姐的?”
“這么說來,劉佳雨才是第三者?”
非兒轉(zhuǎn)過頭,看到劉佳雨站在一邊,一臉的失落。她想掙開徐賓的手,但徐賓緊緊握著她不放。
“我在認(rèn)識劉佳雨之前就喜歡非兒,可是三年前她離開了,《遙望蒲公英》講述的就是我和她的故事。在這三年中,我非常感謝劉佳雨對我的幫助。非兒從來沒有做錯什么,第三者更是無稽之談。我和劉佳雨只是好朋友,這次向大家澄清此事,希望以后不會再有人用類似的問題來為難她。”
“你這么做有沒有想過自己會遭人誤解,比如說‘腳踏兩只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