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落于春分

司緣大概是第一次聽到“陪伴”這個詞，確切的說是指對他的陪伴。

他愣了幾秒，忽然感覺眼前這個人很荒謬。

陪伴我？為什么？這些年我自己一個人都過來了，我何嘗需要他人？

這種事情對他來說比一個窮人想天天坐私人飛機(jī)拿快遞都奢侈。他也不相信會有什么人不謀求任何利益的來陪伴一個隨時會發(fā)瘋或死掉的精神病患者。

沉默良久，他道：“不必了，我一個人也能活，你還是好好對待自己的生活吧?！?/p>

司緣不知道該用什么情緒來面對他，他只能低下頭，像平時講話一樣，毫無感情的拒絕了面前的人。

“司緣，我是因?yàn)槟悴庞械囊庾R，為了你我日夜努力日夜祈禱而幻化成人形。你是我的主人，你是賜予我半條靈魂的人，我理應(yīng)守護(hù)你。”

他伸出手想握住司緣的肩膀，想讓他看著自己眼中的堅(jiān)定。但是在手剛要觸到時還是收了回來。

“更何況，看到你從一個會對著煙花許愿，對著蠟燭微笑的孩子變成現(xiàn)在這樣，我心里很難受。”

是啊，就像司緣手臂繃帶下隱藏的刀口都一道道都劃在他的心上一樣，疼的他不得喘息，心像碎了一地。

他知道司緣很敏感，無論是心理上的還是身體上的，他對外界的接觸保持著太高的警惕心。但在一些方面，他甚至比司緣都要敏感和忌諱，生怕傷了他分毫。

這么多年，凡是司緣把他帶在身邊的時候他都會時刻觀察著。一開始他真的很后悔，后悔他為什么會來到這樣的家庭，擁有這樣一個可憐的主人。他也祈禱過希望有一天能夠逃離這個噩夢般的地方。

可是他的意識卻在逐漸變得清晰，他越來越能感知到司緣在他身邊的動作。甚至在某一天清晨他感受到了天光。那是從窗簾的縫隙中投照下來的日影。

但此刻他就像高度近視的人一樣，眼前都是模糊的，只能看清物體大概的輪廓。

他打量了一下自己，是海底般的藍(lán)。又側(cè)頭看向了身旁還沒醒的孩子。他當(dāng)真是一個年幼的孩子，甚至感覺比其他的同齡人還要瘦弱。此刻正依偎在他的懷里，把頭埋在他雪白的肚子里。

他的感知更加強(qiáng)烈，自從有了觸覺后，身邊就總是有個軟軟的東西貼著他，從他的身后抱著他。

這是他在無邊黑暗里感受不到的熱。

像是有了實(shí)感，從混沌的夢中驚醒，有人抓住了他，讓他不在沉淪。

后來他的視力也逐漸恢復(fù)，直到有一天清晨，他從司緣的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整個世界都清晰了。他看到黑暗狹小的臥室，窗簾緊閉著，太陽剛剛放射出一絲光芒，屋里一片昏暗。

還有安安靜靜睡在他懷里的孩子。他甚至能感受到孩子微弱的呼吸聲和微微起伏的胸膛。他在想，之前在黑暗里聽到的或撕心裂肺或嗚嗚咽咽的哭喊聲，竟都來自于這個看上去沒有一點(diǎn)力氣的孩子嗎？

他看得出神，連司緣是何時醒來的都不清楚。直到他突然感覺到手臂上傳來一陣刺痛，才緩過神來發(fā)現(xiàn)是那孩子在咬著他的“鰭”小聲啜泣著。

他才發(fā)現(xiàn)這個看上去也就五六歲的孩子的胳膊上，腿上有大片的淤青，看上去并不像磕出來的。手臂上有深深淺淺的刀疤，和一串紅點(diǎn)。手腕和腳腕上明顯有被繩子勒過的痕跡。各種傷疤混合在一個幼童稚嫩的身體上。越發(fā)顯得猙獰可怖。他好像終于明白為什么這個孩子上一秒還在安靜的睡著，可一睜眼就開始哭了。

他大概是被疼起來的吧……

司緣不敢發(fā)出聲音，因?yàn)槟菢訒承堰€在睡覺的父母，會再迎來一頓毒打。

他嘴里一直嘀咕著“鯊魚”。他想，可能就是在叫自己了。

從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敢生出要逃離這里的念頭了。因?yàn)樗钪@個孩子只有他了。

只有他可以救這個孩子了。

“我好不容易才化成人形。主人，你這是不要我了嗎？”他笑著，臉上盡是無奈。

司緣猛的抬起頭，想盡量使自己的語氣保持平靜。“怎……不是這樣的。我只是覺得，語氣把時間和精力浪費(fèi)在我的身上，不如去過你自己的生活。你也知道化為人形有多么不容易，那你就更應(yīng)該過好自己的人生了……你現(xiàn)在是一個全新的人……去做你喜歡的……”

“夠了！我不覺得這是在浪費(fèi)時間。是你給了我足夠的信念，使我有了形體，是你讓我有了意識，有了思想有了心！我出現(xiàn)在這里的目的，就是為了你?。　?/p>

“我是為你而活的啊……”

最后這句話，沒了前面的氣勢，像是傷心又像是心疼般軟趴趴地落了地。

可司緣怎么敢接下這如此沉重的一句話。

他曾經(jīng)最奢求的祈禱也不足這千分之一。

“請相信我，主人。我會拿我的一切來守護(hù)你。哪怕搭上我這條命……”

他將手放到胸前，既像承諾又像誓言。

司緣看出了他的決心，也深知自己勸不動他。于是他張開雙臂，擁抱了面前這個人。就當(dāng)是自己最好的謝禮。

而他唯一能給予的，也只有這個微不足道的擁抱了。

這是司緣第一次主動接觸別人。他想，如果這個人只是嘴上這么說說也足夠了。他是這些年來唯一一個對他說這番話的人。哪怕是假的，是哄騙他，那他也覺得感動了。

兩人彼此擁抱了一會。分開時，司緣聽到面前的人打了個噴嚏。

雖是夏末，但前一天剛下過一場雷雨，窗戶大敞著。司緣這才意識到剛才那人的身上冰冰涼涼的，身上也一絲不掛。

他想，原來玩偶也會冷嗎？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司緣又?jǐn)[出和之前如出一轍的面癱臉，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睛溫和了許多。

“您之前都是叫我鯊魚，或者魚?！?/p>

不行這么叫太智障了。小孩子這么叫或許合適，但是司緣現(xiàn)在好歹也是一名17歲的高二學(xué)生啊。

雖然因?yàn)榧膊簳r休學(xué)了。

他隨便掃了一眼房間，看到了床頭柜上擺放的臺歷，還有不到一周就立秋了。

外面整整一天一夜的雨也停了，陽光燦爛。這場雨帶來的好像不只是雨后清晨的萬縷陽光。有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像是踩著陽光的碎影出現(xiàn)的。

這時一縷陽光穿透云彩，從寬大的落地窗照射進(jìn)來，剛好照在那人身上，他看上去暖暖的，周身像泛著金光

司緣看愣了，許久沒有挪開視線，那人也就一直看著他，臉上笑得溫柔。

“要不，你就叫秋霽吧。”

秋霽，秋季。是風(fēng)光霽月，是霞光萬千。是悶熱得令人厭煩的夏季結(jié)束，是漫長雷雨過后的晴空。

這個看上去隨意又漫不經(jīng)心的名字，在他心中卻像神明回應(yīng)了他的祈求，并默許了他的承諾。

見他沉默不語，司緣還當(dāng)他是不喜歡這個名字，便趕忙問道：“你若是不喜歡就換一個。”

“不，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很美，我很喜歡秋天?！鼻镬V臉上終于露出了第一個笑容，“謝謝你，主人?！?/p>

“那個……你不冷嗎？”剛才甚至還打了噴嚏。

“可是主人，我一直都是這樣的啊?！彼赡苓€不習(xí)慣當(dāng)一個“人”，臉上沒有露出絲毫的羞恥心。

“哦?！彼揪壏硐麓玻瑥拇驳紫峦铣鰜硪粋€黑色行李箱。

秋霽明顯是比司緣體型高大的，好在他平日里喜歡穿寬松的衣服，司緣干脆拿了最大的那一件T恤。又隨便拽了條短褲。

他抬頭時，秋霽剛好站在他面前。司緣站起來才剛好看到他的脖子。

他突然覺得手上這件T恤秋霽可能也穿不上了。

“先穿上，別動，站好。”司緣說完，又埋頭開始巴拉行李箱。

而秋霽果真就這么，一絲不掛的，站在司緣面前，一點(diǎn)沒動……

很快，他找到一卷卷尺。

司緣擦掉上面淡淡的血跡，開始給秋霽量身高。

因?yàn)樽约汉０尾粔?，看不到秋霽頭頂，于是干脆踩在行李箱上，踮著腳堪堪測量著。

“一米九……”因?yàn)闆]站穩(wěn)，行李箱往后滑了一段，司緣直直向前跌去。

還好，跌在了秋霽懷里，他甚至都沒往后退一步就及時扶住司緣的背，握住他的腰。

又是那個熟悉的，堅(jiān)硬的胸膛。

“主人，腳沒事吧？”他把司緣扶到床上坐下，自己則是蹲下查看他的腳。

“一米九……一米九三……”

在跌倒前一秒，他看清了卷尺的刻度。他看得出來秋霽很高，但是沒想過會是這么高。要知道，他才一米七五左右。

檢查沒有什么大礙后，秋霽這才松了一口氣，坐在司緣旁邊。

這時，病房的門鎖響了，應(yīng)當(dāng)是隔壁床的趙大爺散步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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