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對,自己跟個智障較什么勁,直接罵就行了。
五月掩著口鼻大罵:“智障!”
那人橫著一把柴刀,像拿著一根燒火棍一樣,滿屋子追;他前面一個酒桶大小的火爐子像成精一樣,滿屋子跑。那是年家特制的火爐子,純金打造,里面有機簧若干,據說可以煮水成茶,底下還有精巧的滾軸,可以自由移動。
茶不茶的不重要,這個滾軸是真的軸?;馉t子一路風騷走位,嘶嘶冒著白煙,攔都攔不住。
五月挺著長刀殺回來,結果一進門正看見智障砍柴人在煮茶,這貨用柴刀通爐子眼,沒等她制止出聲,已經觸發(fā)了機關。她剛在大門口經歷了一場十面埋伏,連個轉場音樂都沒有就被切換到了日照香爐生紫煙。
那人在云山霧罩里叫喚:“你不是走了嗎?你又回來干嘛?你回來就回來,舉著那么老長一個大刀干嘛!我要不是嚇一跳,至于現在這樣嗎!挺好看一女的,非把自己捯飭的跟烤串的一樣!”
滿屋子白煙蒸騰騰的,蜇的人眼睛疼。
五月循著聲音,一刀劈了過去。
“咣當!”
“嗷!”
火爐子裂成了兩半。層層煙氣中,砍柴人嗷一嗓子,馬上蹲下用手去捧裂開的爐子,哧的一聲被燙回去,吱哇亂叫:“這是金的金的金的!你挺好看的一女的,會不會過日子!你……”
“你有話好好說……”砍柴人直挺挺的僵著身子起來,拿眼量橫在脖子前面的大刀,“君子動口不動手,你盡量以理服人,我特別好說服的!”
“你是什么人?”五月冷冰冰的問道,殺手的基本精神面貌還是要好好維持的。
“具體的說還是籠統(tǒng)的說?”砍柴人小心翼翼,一臉出題不清,這題我沒法答的無辜。
五月微微笑了笑,這樣比較顯裝逼,一邊笑一邊又抖了抖手腕。
“別別別……我從實招來……”砍柴人提了一口氣,“我叫岳三,半年前通過這兒的公開招聘進入,一直擔任砍柴的這一工作。工作期間,踏實認真,每天必定在葬龍山打一個來回,風雨無阻……”
要不直接弄死算了。
“你到底想怎么著?。俊笨巢袢嗽廊迒手?,看著明晃晃的長刀上倒映出自己的臉孔顯示出放棄治療的表情,“難怪圣人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p>
房間的門一直大敞開著,所以屋外那聲明晃晃的鴿哨透進來,顯得悠遠又寂寥。
五月躺在屋門外的天井里,頭上支起一柄大大的黑傘。明晃晃的晴天響日底下,活脫開辟出這么一塊黑來。
“烏云都散了,天就不下雨了!你挺好看的一女的,連生活常識都沒有!”岳三站一邊兒,雙手還背在背后,裝的一幅好逼。
五月沒吭聲,目光略略的在岳三臉上一滑,隨即狀似無意的盯著傘上的十二莖傘骨看。
媽的,一刀沒散開就給人放倒了,丟人。
可是輸人不輸陣,延年益壽的五月殺手,最后這股子氣必須得撐住了。
其實她到現在還是蒙圈的。
方才鴿哨一響,五月迅速掄著長刀沖了出來。手腕上發(fā)力,幾尺長的刀旋的滿院子精光璀璨,管保什么暗器也別想近了她的身。
隨即發(fā)現不對:哪有什么暗器,屋檐上只有幾只鴿子,喉嚨里咕咕咕的響。院子里栽著一棵茶花,被她的刀上散發(fā)的寒氣震顫,花瓣簇簇往下落。
門口上一個腦袋扒著往外看。后來連著那個腦袋的脖子一寸寸的拔出來,站在門里,沖她好聲好氣,“愛護環(huán)境,人人有責?!?/p>
五月指指茶花:“貴?”
岳三腦袋點的像雞啄米。
五月莞爾:“你怎么知道?”
打柴的是吧,誰家打柴的懂金器,識花卉的,一張嘴各種酸詞兒跟放羊似的馳騁奔騰。
岳三像看智障一樣看她,“年大公子,年家的東西,有不貴的?我過一會都想去找找他的夜壺,看上面有沒有鑲著夜明珠!”
五月手起刀落,茶花被齊根斬斷。
“嘶——”岳三肉疼的一抽抽,“敗家老……百家爭鳴的代表人物道家的老子,有儒家的孔子,法家的韓非子……?!?/p>
五月:……剛才是不是忘了弄死他了。
正拿不準先罵哪一句,忽的氣血一陣翻騰,哇的一聲就噴出一口血來,幾點血沫子落到了裙子上。
她用長刀杵著地,衣裙被風吹起來,像一朵盈盈的流紫的花。她心思輾轉,瞬時想到了剛才那一屋子白煙,咬著牙罵:“你用毒,不要臉!”
岳三慢慢蹭過來,離著五月還有好幾尺就站定了腳步,“姑娘家家的,說臟話。再說了,用毒怎么了,我要是給你三拜九叩再弄死你,你會感激我嗎?”
他說著,弓起腰,把手膀子伸的長長的,拿著他那個燒火棍一樣的柴刀,像捅爐子眼一樣小心的捅她的長刀。還一下沒捅準,差點沒砸五月腳面上。
五月氣的牙都要咬碎了。
岳三仰臉沖他嘿嘿笑,“失誤失誤,我好好捅。哎,你別那么大火,讓人知道我惹一女的生氣,這多不好?!?/p>
后來,岳三就把長刀捅倒了啊。
五月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先別讓臉著地。不過這事她多余擔心,岳三在底下托了她一把,才把她放地上。
五月看見這貨把傘撐開,罩住她,然后又開始滿嘴酸詞兒:“天蒼蒼,云茫茫,風吹云停落花香……”一邊逼逼叨叨一邊捧起地上的落花,一把一把都灑在了她臉上。
“你大爺的!你做法呢!我這么好看的一女的你把我放平了你輕薄我一下咱都算劇情合理展開!你個王八蛋你今天不弄死我我以后一定弄死你我還得讓你日后過奈何橋喝孟婆湯都上頭!”
五月在心里罵的九曲十八彎,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紅的白的茶花瓣劈頭蓋臉的落下來。
紛紛揚揚的花瓣里,五月好像有點晃神。
一晃神,就回到了那一年,那一座山。
那一年,她還不叫五月。她有個牛逼炸天的爹,她爹是華拭塵,是華云山的山主。那么她,就是整座華云山的大小姐。
華云山特別有名。當時有種說法,人間的繁華榮枯年家說了算,人間的智慧起落華云山說了算。所以不知有多少男男女女慕名來華云山,哪怕是在華云山當三天的燒火丫頭或者砍柴小伙,出了山都能到處開名家講壇。
這么高的逼格,入山的門檻必須高,不然對不起祖宗。
華云山的祖宗,嗯,就是歷代的山主,都埋在山門前的一片竹林里,死一個埋一個,然后起一座石碑。石碑上寫著山主生前留下的智慧法門。時間一長,華云山山門前已經形成了一大片碑林。
而華云山的入門門檻就是,把山主門留下來的智慧都背過。
五月曾經在碑林里打了一個來回,她覺得這個想法,絕了!
這一大片碑林,這一大片拱衛(wèi)著碑林的竹林,這一大片拱衛(wèi)著碑林和竹林的山林。妥妥的天然氛圍背景板。
五月覺得還應該補充點細則,比如必須得晚上就著月光來背,最好再下點蕭清清的寒雨。這樣一來,背的過,入山,方便以后騙錢;背不過,寫一部志怪小說,直接騙錢。要是當場嚇死了,那就就地埋了。
華拭塵一點不愛搭理自己這個唯一的親生的女兒。少搭理她幾句,關于自己智慧法門的石碑還能晚起幾年。
五月翻著白眼跟華拭塵抬杠:“誰能記住這么多亂七八糟的彎彎繞?。∮羞@精神去考狀元不香嗎,混得好了沒準金榜題名,要是能被公主看上后半輩子都能安心當小白臉了。誰跑咱們這華云山上來,數著石碑背詞兒,不怕看出斗雞眼來!誰要這么干,不是有病,就是有病?!?/p>
華拭塵白須飄飄,智慧超然的說:“滾!”
五月沒地方滾,就滾到了后山的一棵老海棠樹上。后來她在那里睡著了,夢見了死了十六年的娘。娘在夢里穿著水藍的衣裙,美的像一汪湖水。娘跟她說:“太陽快落山了。”
五月醒了以后,就想,一定是娘想她了。這棵海棠還是娘生她的時候親手種下的呢。透過海棠密匝匝的葉子,五月遠遠看見一個年輕人正往碑林的方向走,那個年輕人穿著湖藍的衣裳。
我去,我娘轉世了?!轉世成了一個男的?!
五月被自己這想法逗的嘻嘻的笑出聲來。然后想也沒想,抄近路也奔到了碑林。
年輕人將將抵達碑林,還沒來得及遞拜山貼,就聽見有人叫他:“嘿!”
年輕人四圍一望,倒抽了一口涼氣!
一個女孩兒,正坐在最高大的一座石碑上。
這特么是華云山開山山主的石碑吧!底下那位,嘿,她都坐你臉上了?。∧愕故窃p尸??!
年輕人很久以后才把自己當時的這想法告訴了五月。
他當時仰頭瞇眼打量,看到五月穿著淺蔥的短襖,濃紫的裙子。兩只手撐住了身體,露出白生生的手腕。因為逆著光的原因,看不清楚她長什么樣。就聽見女孩兒一說話脆亮脆亮的,“嘿,你背的劍怎么那么長?用來挖墳的?”
媽的!長得挺好看一女的,可惜是個智障!
年輕人心里這么想著,臉上卻笑的斯斯文文,“我是來請教人間智慧的?!?/p>
“人間智慧往人間找去。這荒山上,埋埋死人差不多?!蔽逶抡f完就嘻嘻哈哈哈的笑。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多謝小姐開蒙!”年輕人客客氣氣的打拱。
去你大爺的!開屁蒙,你猜我聽懂你說什么了么!
年輕人說完,只覺得眼前一花,然后眼前就多了一個女孩兒,淺蔥的短襖,濃紫的裙子,以及像流云一樣的眼睛。她一說話就帶著笑,“你是誰?”
“我叫青云。青冥長天月空嘆,美人如花隔云端,青云?!蹦贻p人還是斯斯文文的笑,“不過,這是假名。我的真名,不可說。”
去你二大爺的!說謊話還這么多酸詞!
然后他說他跟五月對答的這個時間里,已經看完了碑林里的智慧,看過了,就背全了。
直接驚動了五月她爹,華云山的山主。華拭塵倒不至于真讓他從頭到尾背一遍,畢竟華拭塵自己也不見得能背過。華拭塵問了一個特別考驗水平的問題:“你覺得,那些智慧,說的都對么?”
青云躬身道:“無有對錯,只有因果?!?/p>
去你全家那個大爺的!
五月在一邊兒圍觀,在心里罵他,你不裝逼能死!但是,我喜歡你,所以,你說的對!
后來那個滿嘴酸詞的就成了五月的三師兄。
三師兄酸詞多,臭事也多。你見誰拜師,能不說真名的,他能!你見誰拜山門,能自己選時辰的,他能!具體怎么說服華拭塵的,五月不知道。就記得行拜師禮的時候是黃昏,漫天紅霞,華云山山巔的流云裊裊婷婷,細弱纖塵。
“操你大爺的!”岳三指天咒地的沖著鴿子罵,“你拉屎不分地方么!這傘是寶貝寶貝寶貝!什么傻鳥!”
罵完他伸手來扯五月的衣裳。
五月在傘底下挺尸,一動不動,只能咬牙:“你敢!”
岳三:“我敢!”利利索索撕了一大塊五月的裙子下來,把黑傘傘面上的鴿子粑粑擦的干干凈凈。
然后抬頭看了一眼西邊的天空,“哎呦,出晚霞了,明天還得是大晴天?!?/p>
岳三拎著那把破柴刀,特別開心的叫五月,“日欲沒時紅浪沸,月初生處白煙開。你看你看,好看吧?”
五月躺在漆黑的打傘之下,看明白了,這把傘的傘骨,是人的骨頭銷成的。人骨能解毒。這話,是三師兄楚云告訴她的,在華云山老老少少死絕了的那天告訴她的。
那天華云山上,紅光綻放,白煙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