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過來的時候是在一艘船上。掛著茜色的紗帳,香爐里撒著茉莉花沫子。我一看這個逼格就知道,是青云師兄,沒跑!
除了他,誰綁架一個家破人亡的女的整這么大排面啊,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喜歡我呢。
我四下里打量,咦,他人呢,這個時候他不是應(yīng)該守在一旁,然后噓寒問暖,然后我對不起你但是我是有苦衷的你聽我解釋你聽我解釋啊。
我四下里仔細打量了一下,真的不在。
你大爺?shù)模B個說我不聽我不聽的機會都不給,是不是人啊你。
“小姐,你找誰呢?”我旁邊一直杵著一個女的,梳著高髻,發(fā)髻里插著一個柳葉形的發(fā)簪,挺好看的,衣料也見出華貴。
可惜是個智障。
不是智障怎么會張口就問我找誰?她怎么知道我找的是人不是東西呢?吶,做人不能這樣的,嘚瑟過了容易被雷劈。
“咳咳”我鄭重其事的清了清喉嚨,然后虛弱的說,“我是誰…我在哪…發(fā)生了什么…”
……那個女的立刻就傻在那兒了。
我笑笑,“蘇醒三部曲,對吧…正常程序還是要走一走的?!?/p>
我看到那個女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不自覺的飛速瞟了一眼船尾,然后硬擠出一個笑容,“我……”
“我謝謝你!”我飛快起身,嘶,后背特疼!哎,我忽然想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誰給我上的藥?他沒順便翻個面吧!誰要敢把我沒胸這事泄露出去,我可翻臉不認人!比他翻面快!
大爺?shù)模乙徽驹谥腔蹘p峰的女人,雖然是曾經(jīng)吧,想弄死誰,妥的!
要不怎么說得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呢,我滿腦子跑紅鬃烈馬的這會功夫,已經(jīng)飛速掠出了船艙。
船尾坐著個帶著斗笠的人,赤腳盤腿坐著,手里的釣竿紋絲不動。
我跑過去,大聲叫他:“嘿!”
水波漾了漾,隨即恢復(fù)了平靜。水里映照出他的臉,青云師兄,真是很好看的人。尤其他穿水藍色長衫的時候,就像夏天的天空一樣,帶著點說不清的渺遠的氣質(zhì)。
說的簡單點,裝逼裝的特別有段位。
他壓了壓斗笠,低聲嘆著氣說:“你怎么這樣?”
我嘻嘻哈哈的笑:“你手里怎么這么老長的一根棍子?拿來干嘛的?挖墳的么?”
水波又漾了漾。
他涼絲絲的還是那句話:“你怎么這樣!”
我歪著頭,伸手一指,“她告訴我你在這兒,我特意過來和你打招呼呀!”
那個梳著高髻的女人也追著我一起出來了,但她只敢站在船中遠遠靠著,聽我這么說,慌忙擺手:“大公子,我沒有!我……”她突然住口,臉色變得灰白。
我笑呵呵的望著青云師兄。
他手上的釣竿一甩,一尾肥肥的魚在甲板上直撲騰。
那個女人恨恨的剜了我一眼,隨后用頭上的發(fā)釵抹了脖子。
我撇嘴,“什么人啊,眼看著到飯點了,好歹把魚給收拾了再尋死呀。”
他悠悠收了釣竿,對我說:“別吃魚了,腥?!?/p>
切,不吃就不吃。規(guī)矩我懂,我是延年益壽的五月,你是年家的大公子,我現(xiàn)在得聽你的。
延年益壽,這個智障名字。
青云師兄真是不能好了,殺手組織嘛,什么血衣堂啊,追魂幫啊,起個這種一聽就像滅人滿門殺人全家的。哈,延年益壽,真是酸的,不懂規(guī)矩的能拿著五文錢來買半兩黃芪。
我懂規(guī)矩,我是延年益壽的五月,誰的話都不用理會,只聽大公子的話就行。年家的大公子,天下的事年家說了算,年家的事,年大公子說了算。
大公子說,我就待在這船上,沒他的話不準下去。
于是我便日日夜夜的待在船上。
其實也沒什么不好,吃的好,住的好,也不用天天給我爹碎碎念讓我好好參悟碑文。
只有一樣不好,這還沒五月立夏呢,水上蚊子已經(jīng)烏央烏央的。船稍微一停,那些蚊子恨不得把我整個抬走給他們家當壓寨夫人去。
這個想法太嚇人了,我不喜歡會飛的。
所以我的船幾乎是日日夜夜的在飄蕩。
我之前一直待在華云山上,很少下來,所以這些地方,我大都不認得。也不知這片水域叫什么,反正老大老大的,感覺一直飄不到頭。
我一直懷疑,天底下是不是除了一座華云山,其他的地方都是水。
因為,我十四歲那年也在一片挺大挺大的水上待過。
那次是和我娘一起,那地方叫洞庭湖,我娘告訴我的。
前一日,我還樂呵呵的在華云山上滿山追蝴蝶。結(jié)果突然山主掛了,好像是參悟碑文參悟的腦血管爆了。本來這事跟我沒關(guān)系,但是我那個一看就感覺是智障再看果然是智障的爹,居然要競選下一屆山主。
我娘不愿意,我娘多通透,當山主夫人太煩人了,隨時隨地得注意自己的智慧言行,表現(xiàn)好,死了和山主一塊埋碑林里;表現(xiàn)不好,死了單獨埋碑林里。這事是得多喪吧,想想就嚴重影響美容覺的質(zhì)量。
所以我一覺醒來,已經(jīng)到了洞庭湖上。我記得當時是晚上,水里有一個老大老大的月亮,明晃晃的。我還記得,后來那片月影里撐出來一條小船,一個十多歲的少年站在船頭,水藍色的衣裳在夜風里飄飄搖搖。他清清朗朗的念了一句詩:“月下飛天鏡,云生結(jié)海樓。”
我大聲叫他:“嘿!”
他的小船在水波里盈盈的流動,聽到我的聲音便轉(zhuǎn)頭來看我,我說:“你一邊兒去!”
哪里來的智障,把我的月亮弄壞了還在那里酸油假醋。
我娘站在我們的船頭,看起來不大高興,她也穿著水藍色的裙子,衣裙被夜風吹的漲成了帆。她摸摸我的頭發(fā),對我說:“你一邊兒去!”
哎,這是怎么個意思,娘我可是你親生的??!這人誰啊,不能是我異父異母的親哥哥吧,我……
我耳朵里突然涌進了一聲短促尖銳的聲音,仿佛是什么哨子的銳響。
我并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但是娘一直以來給我的教導(dǎo),讓我瞬時飛掠躥進船艙。我還沒站穩(wěn),就聽咚的一聲響,有個東西結(jié)結(jié)實實砸在了艙版上。再看時,剛才那個少年,特別標準的五體投地,正趴在我腳前面。而我娘,已經(jīng)好好的坐在了船艙里的軟墊上。
這須臾的時間,船艙外面已經(jīng)響成一片。有打到艙壁上碎銀般的叮叮咚咚,也有湖水噼里啪啦的聲音。
我聽著這急如驟雨的聲音,腦子里的想法抑制不住。
太有錢了!
這么多暗器,就算當廢鐵賣也得不少錢吧!就是打的不怎么準。
有沒有能打的??!我忍不住又打量了一下趴在我腳下的那個少年,估計被摔得不輕。到現(xiàn)在還維持著某種水中瑞獸的造型。不過,要不是我娘像拎小雞崽一樣把他拎進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出大戲了:草船借箭!
我噗嗤笑出來聲來。
我娘教過我,盡量不要嘲笑武功不如我的人。我聽話了的,真的盡量了。
那個少年臉微微泛紅,嘟囔了一句什么,沒聽清,不是,聽清了沒記住,還是那一類的酸詞。
他眨眨眼睛,跟我對視了一會兒終于認命,我不會伸手扶他的。
廢話。戲文我聽的多了,剛我娘救你一命,現(xiàn)在我再扶你起來,一會你是不是該以身相許了。我可不愿意,我認識你誰啊。
他利利索索自己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恭恭敬敬的對我娘行禮,“蕊姐!”
去你大爺?shù)?!占便宜是吧!哎,等會,你認識我娘啊,你到底是誰??!
娘不說話。眼光淡淡的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會,挺奇怪的眼神。
我問娘怎么了?娘摸摸我的頭,對我說:“你一邊去!”
嗨,你再這樣我可翻臉了??!尤其娘你當著外人給我個面子啊!
我這樣委婉的向娘表達我的少女心需要呵護的時候,娘微微笑起來,伸出秀氣的手指。一指頭戳在我腦后的玉枕穴上。
不要!不要臉著地!
倒是沒有,那個少年過來托了我一把,一邊托一邊回頭跟我娘說,“蕊姐,別把她摔傻了!”
你說誰傻!你才是智障!滿嘴酸詞的智障!
我娘冷冷的言道,“你可以說了!”
怎么個意思!你倆,我親生的娘,還有你,我不認識的這個智障,你倆合伙排斥我是吧!我翻臉的?。≌娣槨?/p>
玉枕穴是管睡覺的,我的內(nèi)心輸出還沒結(jié)束,眼皮就撐不住了。朦朦朧朧的好像聽見他們說什么“…背叛”什么“…年家”……
我醒過來的時候,天色還青蒼蒼的,水里的月亮顏色淺了不少。
我娘不見了。
船上多了好些人,忙忙碌碌的。那個少年站在船頭,船正朝著一個我不知道的方向前進。
他轉(zhuǎn)頭對我說:“我?guī)阕??!?/p>
我斜睨他一眼,足尖發(fā)力,飛身掠到湖上,我踩點特準,一下就踏碎了月影,又連續(xù)幾個輾轉(zhuǎn),滑出數(shù)丈,周圍青山飛速后退。我確定他們追不上我,依稀聽見他好像發(fā)出了一聲驚呼。
傻了吧,我會飛!
后來我回了華云山,成了整座華云山的大小姐。我爹不怎么愛搭理我,我經(jīng)常自己跑后山去,躺在娘種下的海棠樹上,閑的慌了就數(shù)天上的白云。
從來沒數(shù)清過,就記得挺好看的。
嗨,其實也沒多好看,山上的云,湖上的云,都是天上的云,都差不多。
只不過人不一樣了。
就像我吧,好好的一個大美女,非有人給我添一道疤。
我摸了摸腰上的傷,結(jié)的疤是淺淺的紅色,有點像新開的海棠花的顏色。嘶,真是煩人,這么老大一個疤,還是柳葉形的,好難看。特么的暗器做成柳葉形的,真是欠。
門吱呀一響,他還是一身水藍的長衫,站在門口。大概他沒想到我大白天的這么坦蕩蕩,一時竟然露出無措的表情來,太難得了。
我一看到是他,立刻就燦爛了!
排面!我就是跟一般人不一樣!
我早就打聽過了,別的延年益壽的人接任務(wù),就是飛鴿傳書,鴿子腿上綁一小紙條,上面寫什么就干什么??次?,就不一樣,發(fā)個任務(wù),大公子得親自來。
到底是親生的三師兄。
我想多了。
我眨著眼睛問他,我要殺誰啊。最好別弄個太好看的,我對好看的人比較下不了手。要不你給我多派一個人,那人負責毀容,我負責弄死。任務(wù)完成了算我的功勞,完不成肯是那人毀容不到位。
他聽我笑著這樣解釋完,然后告訴特別平靜的說:“姑娘家家的,別天天想打想殺的。”
去你大爺?shù)?!你裝逼裝的都快成佛祖了。再說了,我這怎么叫想打想殺呢,我這明顯是盡職盡責。
打從那天開始,他經(jīng)常來,來了就天南海北的瞎聊。我不愛跟他聊,他太酸,說洞庭湖上的月亮,就是個圓月亮唄,他非說是像仙女用的瑤鏡,你見過仙女?。?/p>
再比如,華云山上的云,我看了那么多次也沒看出毛病來,他偏偏說那里的云不好,寂寞。這都什么跟什么,是云呀,云還會寂寞呀!你把你琢磨的這些玩意寫到碑文上去,能把一群人腦血管想爆炸。
又跟我說那片竹林,那片碑林,竹林外被林外那個白胡子老頭,和白胡子老頭那些神經(jīng)病一樣的徒子徒孫們。
說了好多好多話。
你難不難過,傷不傷心,要不要報仇,這些他從來也不問我,他不問我就也不說。
你從哪來,究竟是誰,為什么要單單留下我,我從來也沒問過他,我不問他就也從來沒說過。
后來的某一天,他又突然不來了。大概,沒話好說了吧。
延年益壽整個亂套了。不止延年益壽,整個年家的人都麻爪了。
因為,年大公子丟了。
我們,和年家能喘氣的都撒出去找人去。
也就是那天,我扛著老長老長的一把刀下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