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一年的夏天,那是我會一直記住的夏天。
我是南京一個小小的書店學徒,我待的書店在長安路和法租界的轉(zhuǎn)角,這里新時代與舊王朝裝了個滿懷。門口的黃包車伙計打著赤腳拉車,隔壁的凝香齋飄著令人沉醉的烏木沉香,對面的李記綢緞莊是太太小姐的常去處,走街串巷賣米糕的老爺爺走到門口,總會在我們廊沿下歇腳。而我們的書店仿佛被遺忘在這紛紛擾擾之中,我只知道第三排書架的位置下午陽光最好,從那里一眼就可以看到斜對面金碧輝煌的人民大劇院。
我和她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后相遇的,那時的我正在搬新進的報紙,油墨混雜著汗水在我臉上留下了黑色的印記。而她穿著裁剪得當?shù)钠炫?,燙著最時興的卷發(fā),手里拿著綴著珍珠的包包,卻又有著一種與這些妝扮格格不入的清冷氣質(zhì),像隔壁的一縷香風一樣襲來。她拿起了最新一期的報紙,盯著上面的一則消息看了許久許久,然后把錢放在柜臺上,轉(zhuǎn)身離開。一切就像一場夢一樣,只有門上轉(zhuǎn)動的風鈴是她來過的證明。我看著她走進了大劇院,好生奇怪,愛去劇院的那些太太小姐從不會光顧,更別提看報紙。
后來她經(jīng)常來書店,依舊是得體的旗袍和時興的首飾,不同的是我們漸漸熟悉了起來。我知道她喜歡看報紙,每期必買,我總會替她留著。她喜歡一些名字很長很長的外國作家,喜歡讀他們的詩。在夏天她總會待著一把酒紅色的雨傘,南京的夏天總是很多雨,冬天的時候她愛吃糖炒栗子,總會拈兩顆放在我的柜臺上。她有時會笑著柔柔地問我進來的生意如何,我總是說她就是我們店最大的生意。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的時間仿佛不是那新歷控制的,而是那報紙一期期的出版,因為她總是在那個時候來。后來我聽街上拉車的伙計說,她是大劇院里的舞蹈演員,是最大的角,第一次表演后就被城里的大人物看上,做了姨太太。我不相信,那些個姨太太怎么會看這些最先進的報紙,她們只會涂脂抹粉地抓牌打趣。
最近城里的日子有些不太平,一些讀書人被抓了,報紙也被停了,大劇院晚上也不再亮燈了,她也很久沒來過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樣的天翻地覆,這個人掌權(quán),那個人奪權(quán),對我來說變換的好像只有城墻頭上的旗幟,我只守著這一方小小的書店就好了。
那是一個雨夜,我正要打烊的時候。她匆匆地闖了進來,不復之前的優(yōu)雅從容,門外是騷亂的警笛聲,小小的書店里彌漫著明顯的血腥氣,我什么也沒問,只是把她帶到后面包扎。不知道為什么,我對她總是有一種天然的信任。那天夜里我們靠在小店的墻上,她對我說了很多很多的話,一些我聽不懂的先進名詞,一些各懷鬼胎的觥籌交錯,一些游走在兩派之間的驚心動魄。
她離開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黎明時分,她的身影迎著月光,單薄又帶著堅定和決絕,但當時的我并沒有察覺到這一切。
后來她再也沒有來過,我不愿去深究,只是每次看到那些進出大劇院的演員時,總會有一兩絲的期盼,然后是洶涌而來的落空感。
很多年后,還是一個一樣的夏天,我看到了一本書,一個女孩的書信集,她靠做舞蹈演員套取上層的情報,里面還有一個和我的書店很像的書店,書信結(jié)束在一個夏天的雨夜黎明。
我笑了笑,輕輕地合上書,偏執(zhí)地望向門口的風鈴,在等待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會一直在這里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