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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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姻緣,這兩個字要怎么解呢?兩姓聯(lián)姻,已結秦晉之好,是為姻。那什么是緣?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的,橋邊芍藥同書生的擦肩而過,是緣。
??她受不了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的苦頭,不樂意做橋邊只讓書生一回眸擦肩而過的芍藥。所以活該,她同蘭舒之沒有緣分,也活該,蘭舒之和梁榮玉沒有偕老的緣分。
?兩姓聯(lián)姻,秦晉之好。成語俗彥里的秦晉都是大國,王孫配公子,才叫天作之合,秦晉之好,兩姓聯(lián)姻。永昌伯爵府這一任的爵爺不是她父親梁晗,是她大伯父。她父親這輩子最大的官位是上護軍兼職左散騎常侍。蘭舒之家里最不成器的三伯父官職是吏部尚書。一個是正二品,一個是正三品,品階之差,一階卻是最優(yōu)和最劣的差別。她父親一輩子的汲汲營營不過是蘭家最劣子孫的去處。非是秦晉,實乃宋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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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不上姻,不肯做緣,所以梁榮玉和蘭舒之之間沒有姻緣。沒有姻緣,那么他們兩個人之間就什么也不算了。算不得錯過,因為彼此間連抗爭也沒有,梁榮玉說她要嫁人了,蘭舒之只淡淡的說了一聲知道,沒有俗套話本里的眼淚和纏綿,只有浸到骨頭里的寒氣。算不得愛過,因為他們從未將愛字言之于口,唇舌之間留贈于彼此的是越山拐彎的機鋒和針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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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算得什么呢,算兩相誤,彼此負。梁驚春飯桌上,語意不詳?shù)寞傇捓铮簶s玉和蘭舒之彼此之間都是那出入青樓濫情的嫖客和無心而癡情的娼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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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戀花柳的嫖客,于某一季的春日,踏進風景迤邐的渭水之畔,奔赴一場在尋常不過的交際,春風吹熏之間,分花拂柳的在靡靡赤紅里,撞見了癡情無心的娼妓。四目相對里,就是鐘情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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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很長,在這漫長的一生里,會遇見很多人,很多景色,會對很多東西鐘情甚至于動情,但唯獨只會對一件東西,一個人,而一件鐘情。不是權衡利弊下的心動,不是困于皮相的淺薄起意,就是無法講明的鐘情的悸動。渭水之畔上,四月桃花下,梁榮玉和蘭舒之,一眼心動,一面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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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如果不是那一場渭水之畔的宴會,梁榮玉和蘭舒之都會是這套規(guī)矩體系里的佼佼者。永昌伯爵府的嫡小姐,上護軍左散騎常侍梁大人的嫡長女,鐘鳴鼎食之家,高門顯貴之女的梁氏榮玉。上陽郡蘭氏的長房嫡子,蘭老太傅的嫡孫,蘭相的嫡子,清流望族,往來從是五姓七望子弟的蘭氏舒之。差距如此的家世,就像是王母娘娘的玉簪,無情的在他們之間劃出一道又寬又闊的銀河,沉默無聲又張揚萬分的把他們隔開。如若不是渭水四月桃林的那一面,終其梁榮玉或者蘭舒之一生都不會有任何的想跨過那條又寬又闊的名為門第家世的河流的想法,他們會悠然自得的做河流兩岸由同樣的幕籬圈養(yǎng)出的,兩方同樣水質叫做不同名字的水里的兩尾游魚??上в心且幻妫瑡蓩绅B(yǎng)出的高門女嫁給了窮酸寒微的探花郎。慶幸有那一面,光風霽月的世家子溺在一場沒有結局的黃粱美夢里終老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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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無人知曉的隱秘情事,像初開便敗的曇花一樣,只有三月,卻要拿著梁榮玉和蘭舒之一輩子的情,一輩子的勇氣,一輩子的荒唐的放縱,做為養(yǎng)料,從中抽骨吸髓,然后在寂靜的夜里,獨自盛大灼目耀眼的綻放,晃瞎所有人的眼睛,讓人往后余生刻骨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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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的夜,從春末到盛夏再到夏末的尾聲深秋的開端,一直都是熱鬧的。沒了官府的宵禁坊市之后,俗世里汲汲營營的升斗小民們,懷揣著一些十分前景偉大的愿望或者很多樸素平凡的愿望,用著那雙滿是瘡痍的手,穿著粗布破麻的衣服,把寂靜冷漠,幽深凄暗的汴京的夜變得燈火通明,喧囂吵鬧,熱鬧溫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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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荒廢的院墻費力翻出來的梁榮玉最喜歡的就是這幅景象,蘭舒之也是愛看這幅喧鬧夜景的。很多時候他倆總是一人捧一個土陶碗里面放著或熱或冰的湯圓,坐在油漬包漿的木凳上,靜靜的看著前方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的人群,默默地感受著如野草樣瘋長的不曾見過的屬于市井的野蠻生長力。但還有些時候,他們會帶上三枚銅錢換來的粗劣面具,牽著互相的手,穿梭在往來的人群里,小心翼翼又正大光明的向所有人宣誓著他們對彼此的占有權,在亮如白晝的燈火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隱秘無聲又張揚的把愛意宣之于眾。那愛意是猜謎攤子上贏來的劣質玉佩,是射箭攤上射向粗劣草靶紅心換來的鍍銀的桃花簪,是夾在《論語》書皮下《碾玉觀音》篇章間的一朵干枯泛白桃花,還有白日交鋒里小心打過的眉眼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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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只讀圣賢書的蘭舒之,在渭水后的三個月翻開了坊間志怪話本,陷進了一折俗套香艷的故事里?;拇迤茝R里暫居的書生,在那座斑駁掉漆的佛祖金身面前,遇到了貌美可憐的女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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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妖穿著素白的上襖,系著橙紅的下裙,提溜著一雙白面青絲萱草紋蝶綴珍珠的繡花鞋,從青綠藤蔓斑駁纏繞的院墻上,盈盈探出一張勾人美人面來。雪白的貝齒間咬著鮮紅的發(fā)帶,額間抹著斜紅的花鈿,修長下垂的眼角里裹挾著一雙亮的攝人的眼睛。輕浮者,軟媚者,不端者,亂我心神者。月下站立的蘭舒之,清醒又被蠱惑著上前伸出雙手,接下下墜的梁榮玉,將她和微涼的風一同抱個滿懷。懷里的人是魏晉志怪話本里那只盤旋鵝籠的狐貍書生,他是那個心甘情愿迷失沉醉其間的陽羨許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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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榮玉又何嘗不是那個陽羨許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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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那樁違背禮法不顧綱常的攀附權貴的婚事的產物,梁榮玉很少真正的開心過。記事起直到如今,家里一房房的抬進來小娘,梁家后宅鶯鶯燕燕的熱鬧從未斷過。外面關于她娘盛墨蘭是如何做了伯爵侯府娘子的非議也從未斷絕過,豬油蒙了心竅的惡毒女人,拿著家里的姐妹做跳板成了空有名頭的伯爵娘子,時至如今仍被自己的兄長作為警示家中女郎的模板。不知是不是近十幾二十年里,背負才名的女子下場都不怎么好的緣故,她啟蒙習字讀書時,她那位許久不得一見的祖母,特地跑過來一趟,警告她的教習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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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求榮玉做得詞賦詩文,只要看懂賬冊,不是睜眼瞎就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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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她的教習先生吃得不是她祖母的飯,端的是她娘曾經京中才女的盛墨蘭的碗,她才得以研習詩書,攻讀詞賦,才不至于一無所知的麻木著。在那場宴會之前的很多年里,梁榮玉一直清醒的麻木順從著世道對于女子所有的一切規(guī)訓,和自己的娘走向兩條截然不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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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墨蘭,心比天高生來下賤,凡事要爭要妒要搶。梁榮玉就恪守名分,不貪不圖,凡事不妒,不搶,不爭,她實在沒必要爭。盛墨蘭無孝悌之心,拿著簪子能劃了異母妹妹的臉。梁榮玉掐著該有的分寸,給著能給的慈愛,給些施舍的冷飯換了名聲礙不到地位何樂不為。盛墨蘭清秀溫婉皮相,裝出的天成一派楚楚可憐的溫婉柔弱模樣。梁榮玉嫵媚艷麗,永遠揚著頭顱自上而下的輕蔑審視打量著所有靠近的人,高傲得不可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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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永昌伯爵府的嫡小姐,爵爺是她親大伯,她父親是朝堂正三品大員,她自己京中貴女才學她排頭名,她有足夠的資本可以高傲。當然別人也有足夠的理由可以討厭她。所以脾氣尖銳高傲,永遠用鼻孔看人的梁大小姐,梁榮玉沒有朋友,很巧也不巧的,她的胞妹梁二小姐,梁驚春也沒有朋友。未曾遇到蘭舒之以前,白日集會,或者晚間閱書時,梁榮玉還會偶爾感到寂寞或者彌漫起一種無謂不可言明的悲傷情緒。遇到蘭舒之后,梁榮玉全然慶幸于自己沒有一個朋友,這樣違背禮教,大逆不道的事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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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父母遺傳的劣質基因,在翻墻私會這種事上,梁榮玉做得很是沒有負罪感,甚至于她膽子比當年買通門房跑去玉清觀和梁晗私會的盛墨蘭,她的母親還要大。墨蘭和梁晗當年私會都記得要背人,而她和蘭舒之光明正大的牽著手,在有明月高懸或者滿天星辰的夜色里,走遍了汴京的大街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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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墨蘭當年是狠心的攀附,梁晗是男人劣根性的見色起意的接納,梁榮玉和蘭舒之是深思熟慮后清醒沉淪的放縱。不是身份低賤的庶女要貪圖侯門富貴不死心的那種攀附,梁榮玉不是急昏腦袋的墨蘭,她和蘭舒之之間的確隔著一道名為門第家世的河流,寬闊又無邊,但真的想要跨過那條河流其實也并沒有多難,至少沒有當年墨蘭想要正大光明嫁給侯府那樣難。也不是貪花愛柳的風流少爺見色起意要找人收拾泛起風波的后宅那樣的齷齪低劣,蘭舒之是被人拿著格尺比著圣人語錄一點點塑成的君子,潔身自好得要命。他倆的三旬私會只是出自最單純的,我想見你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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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之”/“榮玉”思無邪,是我枉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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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想象,一向恪守禮教,頭腦清醒的梁榮玉和蘭舒之會想出干出這樣有違禮教的翻墻私會這樣的事。梁驚春第一次知道的時候差點驚掉了眼珠子,然后隨即就要拿劍去找蘭舒之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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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會的主意是他提的?一個大男人做出這樣蠱惑閨秀私會的事,敢做不敢當?shù)呢?,我這就去劈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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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驚春人還沒離開凳子就這梁榮玉按著手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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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他,是我。我提的私會的主意,我說的不許告訴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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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是被什么臟東西上了身,還是什么時候燒壞了腦子。這樣的主意你都能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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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驚春雖然一向離經叛道時常被人稱作有病,但她的有病指的是性情不是腦子。這世道對于兩情相悅從來不怎么友好,鶼鰈情深的夫妻尚且要被那些閑的沒事的士大夫上本參奏,非議不斷,更何況是她倆這種沒成親沒定親就深更半夜私會的有情人。風言風語的誰和誰有染的傳聞尚能逼得人上吊一死來證清白,更何況他倆這種板上釘釘?shù)乃綍?。他倆的私會流傳出去,受傷被逼死的絕不會是蘭舒之而會是梁榮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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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驚春的確不在乎名聲禮教,但她在乎名聲禮教下的人。墨蘭和梁晗成親已經這么多年,算上沒生下來的孩子都三四個了,外間風言風語卻還未停歇,吳大娘子這么多年也沒給過好臉色,族中妯娌間也不怎么抬得起頭。蘭家世代望族,三四百年的傳承,規(guī)矩禮法比起梁家這種隨新朝建立才興起的家族不知嚴到什么地步。這事若傳出去,好的結果是梁榮玉和蘭舒之成為夫妻,然后重演墨蘭和梁晗的悲劇,壞的結果是悄無聲息的三尺白綾或者一杯鴆酒,梁府就浩浩蕩蕩的辦一場極盡哀榮的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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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驚春一想到后者的可能,當即頭就大了。她煩躁的踱著步,不停摩挲著大拇指的甲蓋,思索著掩蓋這件事后梁榮玉嫁給蘭舒之的可能性有多大,若是東窗事發(fā)后蘭舒之不認賬的情況下保下梁榮玉的可能性有多大,她毒死蘭舒之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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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到底怎么想的,私會!為什么不正大光明的,他上門提親很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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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不正大光明,因為我不想啊。上門提親很難嗎?的確很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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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下眼眸的梁榮玉,淡然的看著焦躁不安來回走動的梁驚春如是想到。大抵她妹妹多年的瘋病應該傳染了她一些的,否則她的確很難解釋自己當時為什么會想出來這么一個瘋狂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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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蘭舒之自渭水之后的,機緣巧合的學堂里的第二面之后就知道了對方是自己的天作之合,命中注定??墒翘熳髦?,命中注定的是梁榮玉和蘭舒之。不是“梁”榮玉和“蘭”舒之。
父輩相左的政見,勛貴和真正清流世家的區(qū)別,不對等的出身,都像是明顯赤裸的鴻溝橫在他們之間。從知道名姓之后,他們就知道了他們愛情的結局,那就是沒有結局無疾而終。所以他們仍舊固執(zhí)的開啟了這段沒有結局的故事,從學堂枝頭顫悠悠掉下了春日末端的衰敗枯桃開始,到不知時間的上門的媒人坐在澄亮奢華的大堂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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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倆在同一時間,于高懸明月的夜色里,在綠藤盤繞蜿蜒的廢棄院墻上,落下的青石巷磚上,將兩雙截然不同的手,交織纏繞在一起,就像柔弱堅韌的牽牛花蜿蜒攀附在堅挺的柏樹上那樣,牢牢的相扣在一起。在借著巷子狹長的的尾端透露出的汴京市井喧鬧的煙火燈光,由著奔跑帶動起的晚風,吹散從紅棕銅環(huán)木門里透來的,壓迫窒息的空氣凝成的漆黑寒氣的鐵銬枷鎖張合間,散出的鐵銹或者人血的腥氣,翻開寫著荒唐書生和女妖的志怪話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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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村破廟里,書生和女妖,當著大殿上那尊木偶泥塑的用著低劣的金銅粉末涂制成的金光斑駁外表,肆無忌憚的交纏廝磨偷歡,享受著倫理綱俗斥責的歡愉,沉溺在天明消散的短暫歡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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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短暫黃粱夢,是掙扎十數(shù)年的乍見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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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舒之,你救救我吧,我長在陰暗華貴的花盆里,當做禮物灌溉大。你是濟世澤人的君子,是大殿上救苦救難的阿彌陀佛,你且救救我吧,賜我幻夢一場,許我真切活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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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榮玉,我求你,求你蠱惑我,求你毀了我吧。我被人拿著圣人言,圣人行,一步步約束著長大,要變成供給宗族攀附的大樹。你是不端正者,是善妒著,是虛榮者,是自負者,是美艷皮囊者,是六部阿修羅女。我求求你蠱惑我做場蘭舒之的黃粱夢吧。我不求功名,求紅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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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縱在孽海情天里書生和女妖,沒有煊赫迷眼的榮華富貴,只有破廟一方,粗絮一席,自然得所求得所愿,相互纏綿著取暖度過廟外轟鳴的雷聲,落下的雨聲。汴京石橋河畔的梁榮玉和蘭舒之,住在汴京城里最貴的地皮上,擁有著繁華組成的小民兢兢業(yè)業(yè)汲汲營營五輩子也沒法取得的財富,他們沒有那間漏風能看見月亮的破廟,沒有那床被兩人漿洗縫補的破棉絮,他們不用彼此緊緊抱著對方才能度過風雨交加雷聲大作的夜晚,所以他們不是書生和女妖,他們沒有纏綿,沒有肉體的依偎,除了那雙緊緊握著又很容易被分開的手,那兩副三枚錢的劣質面具外,他們什么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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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卻白日里遇見譏諷的蘭公子和梁小姐之外,他們什么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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