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長大的女孩》

好痛，痛并快樂著……

這是雙目緊閉，就差把眼珠子凹下去的紗羅妲五年來第一次被室外的光圍剿時萌出的第一個堪稱瘋魔的念頭。

傾盆而泄的光一鍋熱湯似的澆到身上，她如總在海底向往陽光的魚兒被鳥兒叼上后雖得償所愿，卻忘了她終究是條魚，離開水的魚在烈陽下只能被活活曬死、活活憋死。

強光藏起鋒利在薄弱的眼皮外循循誘騙，前所未有的明亮讓被門佐蝎緊緊護在懷里的紗羅妲動搖了。她做賊般側(cè)過臉睜開眼縫，不出所料被頓時原形畢露的光微笑著在脖頸上劃拉一刀。

“嘶……”

“怎么了？把頭縮回去！”

“蝎，慢一點兒，讓我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別讓我就要死了還不曾見過你們口中的山川湖海、花紅柳綠、日月星辰……”

卑微祈求的語氣、完全睜開的藍眸、拋在腦后的疼痛、浮現(xiàn)臉龐的笑容……怕極了五年黑漆漆的光陰，紗羅妲第一次沐在陽光下，仰著臉舉起手開始拾光。

暖暖的、熱熱的，亮亮的，卻怎么都抓不到實實在在的觸感。真想給自己身上塞得滿滿的，真想拿個大口袋裝得滿滿的……她得盡快選個光最富足的地方埋葬自己，她不要死了都冷冰冰、黑漆漆的。

扯扯蝎的衣袖，紗羅妲凝望著少年被陽光襯得更加明亮的臉，像一束傲然綻放的金玫瑰，這家伙從小就漂亮得叫她羨慕。

不知是被光撩得還是其他什么奇怪的情緒，紗羅妲感覺臉頰漸漸發(fā)燙，那雙把蝎盯久了的眼睛也不由得慌亂起來，打轉(zhuǎn)出螢火蟲遇見燭火時渴望又畏懼的弧線。

“別胡說！你的眼睛……”厲聲喝住她總是不知避諱的胡言亂語，紗羅妲那副像小孩子第一次吃到糖果的表情又讓蝎不忍苛責。

“告訴我實話，眼睛還疼么？”

“疼很正常啦，可以忍得住?！?/p>

一個“疼”打消蝎的猶豫，硬是按著紗羅妲的頭抵上自己胸膛，腳步繼續(xù)加速，語氣再無退讓：“笨蛋，我不會讓你死的。所以，給我老老實實地閉上眼睛?！?/p>

無視她不起作用的抗議，蝎近乎把女孩嵌入自己身上。

托著她臀部的手上的熱流又比之前多了些，他不敢再耽擱，奔出法隆寺后直接帶著紗羅妲上躥下跳穿過鬧市區(qū)，落在很多人眼里便成了他們的小英雄門佐蝎疑似帶著一個女孩步履匆匆的一幕……

“快帶我去搶救室！她受傷流血了！”

“蝎？這位是……”

“煩死了！”

趕到北山醫(yī)院還被那些不明所以的人問東問西讓蝎耗盡耐心，但紗羅妲負傷的地方不太方便。不知道她在砂錮里到底是磕到了還是碰到了，這會兒還在滲血，少年心一橫索性沖到院長也就是祖母門佐千代的辦公室。

“千代奶奶！在么？！快出來救救紗羅妲！”

正專心致志整理病理記錄的千代猝不及防聽到那個聲音、那個名字，攥在手里的筆陡然一歪戳破紙。她大力起身的動作撞疼了椅子，一個箭步射出去打開門，眼前難以置信更實實在在的一幕驚得她目瞪口呆。

她唯一的孫子，十二歲的門佐蝎，此時居然抱著那個本該永遠被禁錮在砂錮的守鶴人柱力，她的異母弟弟門佐海老藏的外孫女……十三歲的紗羅妲，站在……自己面前？

“不是……紗羅妲怎么了？不對，她怎么在這兒！不……這是誰干的？！”

一聲比一聲高的疑問像拋得高高的球最后重重砸下，砸在自己頭上。還能是誰干的？又能是誰干的？千代一個踉蹌扶住門框，這個好大孫真巴不得把她氣倒啊。

“我干的！先不說這個了！您快看看紗羅妲！喂，千代奶奶在這兒呢……等下！紗羅妲！你的眼睛……”

聽到蝎從急躁變形為緊張的驚呼，意識到大事不妙的千代忙湊上去。

少年懷里的紗羅妲蒼白的臉上赫然掛著兩道從藍眸里流出的紅。她眉頭緊擰，眼神失焦，眸珠似兩顆掉入血水中的藍寶石，淚混著血一綹一綹地溢出。

“蝎……我是不是要死了……我看不見你啦……”

女孩的小手緊攥著蝎的衣角，像生怕他丟下自己或自己將要離開他。她微弱的聲音粉碎了蝎最后的冷靜，紅著眼睛張大嘴巴腳步亂顫，一副找不著北的模樣像下一秒就要撞墻上。

“啪”地一聲清脆地甩在蝎慘白的臉上，旋即落下一個醒目的紅印，也敲碎那層籠罩住他意識的薄殼。

“把她給我！”

劈手從蝎懷中剝?nèi)庖粯訐屪呒喠_妲，千代抱著女孩快速閃開。蝎回過神后忙不迭跟上去，不敢多問也不敢多言。

直到眼瞼迎來前方搶救室的字樣，他露出看到救星的目光，腿一軟靠著墻慢慢癱下去，聽著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

“蝎君？”

心終于蹦噠回去，腦袋沉得怕是一動就栽下去的蝎眼珠漫游著漫游著，流入那抹一瞥就總能令人心安的茶色。

“加瑠羅？你怎么在這兒？”看清她穿著一身專業(yè)的護士裝，蝎頓覺自己明知故問，真是急了眼連基本的思考都忘了。

“我在醫(yī)院實習。你的臉色很不好，要緊么？”

蝎搖頭，手扶著膝蓋勉強站直。他胸前和手上的血一下子逮住門佐加瑠羅的視線，抓住他睜圓妙目：“你受傷了？！”

“不是我的血……”蝎輕輕地甩開她，也疲于解釋?；仡^見搶救室的紅燈依舊刺目，他瞳孔一緊，掌心發(fā)干的血紅彌散出淡淡的腥氣，心再度揪起來。

他不是不熟悉人血，也不是沒見過紗羅妲重傷渾身是血的樣子。正因為忘不了，他如今才怕極了她會再出事……

“你剛才是不是把一個姑娘送過來？我聽說了。”

讀出加瑠羅語氣里的探究與失落，神經(jīng)緊繃的蝎只能避開她的臉，不回答也不否認的態(tài)度扎了下自覺討了個沒趣的少女，她抿唇笑了笑，聲音又低了幾個度。

“那你先忙吧，有需要幫忙的可以到二樓的護士站找我。”

蝎頷首說了聲同樣低沉的“謝謝”，待加瑠羅走后轉(zhuǎn)身去衛(wèi)生間洗手，潔白的搪瓷池紅了后又白下去，可身上她的血還在，沾在他心臟的位置……

“還以為出什么大事，原來是女孩子的生理期，整得這么大陣仗，真是笑死人，哈哈哈哈！”

“男人就算知道也不懂這些，但送到搶救室真讓我大開眼界?！?/p>

“最讓人大開眼界的是那可是人柱力，門佐蝎真是瘋了，一點兒都不顧及村子的安全。”

“千代大人已經(jīng)派人緊急稟報三代目了，趕天黑前必須把那個小怪物送回去！真怕她一個不小心再鬧出亂子！”

……

那些女護士你一言我一語，暗中偷聽的蝎臉一陣紅一陣白。剛洗過的手火辣辣的，他連看一眼的勇氣都被羞恥吞掉。

深一腳淺一腳踱步到走廊，已滅燈的搶救室敞著一條縫，能聽到紗羅妲空靈的聲音像邂逅過草原的風悠悠拂出。

“……看來我不會死啦?！?/p>

“傻孩子，這下聽懂千代奶奶給你講的了吧。包括你的眼睛也是長久不見光才出現(xiàn)應(yīng)激反應(yīng)，沒事的?！?/p>

北山醫(yī)院的病號服是簡約的青綠色，分大中小三個碼，最小碼穿在紗羅妲身上也像給洋娃娃套上三歲小孩的衣服。

千代隔著布料輕捏紗羅妲的胳膊，全是骨頭，這孩子是一堆活著的白骨啊。

以前有和服罩著并隔著砂錮倒沒那么明顯，現(xiàn)在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千代從未想到紗羅妲比自己想象的還要瘦，這五年她一定過得很苦……

“可是，奶奶，您說我長大了是什么意思？難道只有流血才會長大？我也十三歲了，不算小孩子了吧。”

八歲失憶后睜眼閉眼就是砂錮，根本沒人教她，也難怪她不懂這種常識。千代喟然一聲，盡量用簡單的表述讓這個與社會嚴重脫節(jié)的女孩聽懂。

“這意味著……我們紗羅妲也能當媽媽啦。”

“什么？！我可以……當媽媽了？！”

唉，又是個沒媽媽的孩子啊。

很多年前，千代也是這樣勸慰那個叫自己一聲“姑姑”的女孩、那個頭發(fā)若櫻花砌出來的女孩，溫聲細語地告訴她不要怕，你不會死，這意味著你長大了，你可以當媽媽了……

是啊，她后來的確當了她的媽媽，也因為當了她的媽媽才年紀輕輕地就沒了。

除那雙藍眼睛，一點兒都瞧不出兩人再有什么相似之處的千代突然有些明白弟弟海老藏多年都不能釋懷的原因了。

沒法不恨啊，連她的手都在那股不愿承認的恨意的驅(qū)動下，鬼使神差地伸向紗羅妲。

驚覺自己一閃而過的惡念居然在那細長的鵝頸潛伏了不止一秒，千代立刻落荒而逃至紗羅妲的發(fā)頂，透著隱隱血色的紅，那不是他們姐弟的紅，那是奪走她性命的紅……

千代咬牙，不動聲色抽回想摸摸女孩頭發(fā)的手，也躲開她愕然的雙眼，語氣透出不受控制的疏離：“到此為止吧，過會兒我就送你回砂錮，你不該待在外面。”

幾個字就遽然掐死紗羅妲滿肚子不光是那個千代沒徹底回答的問題。她探出小手戀戀不舍地撫摸身下不再是神月石般捂不熱的被褥，嘆息幸福如此短暫。

陰差陽錯出都出來了，她也沒死，就不能待在外面……是像正常人一樣過正常的生活么？

學會吞咽痛苦亦是紗羅妲另一個被迫練就出的優(yōu)點，她不善于也不愿意忤逆長輩。

不甘地合眼，微微點頭表示遵從。逆來順受慣了，但命中總有那個直率膽大的少年會替她逼出自己的心里話。

“奶奶！她都這樣了，就不能把她接回海老藏爺爺家休養(yǎng)好再說？”

哈，那便只有也只能是門佐蝎了。

本安安靜靜地貓在門口的他乍然聽到自己孤注一擲救出來的姑娘又要羊入虎口，急得跳進來扯開嗓門反駁。

得知自己的身體變化還未做好任何心理準備就猝不及防四目相對，紗羅妲追回神后一頭猛地扎進被子里，臊得不敢看蝎一眼。

反應(yīng)過來的蝎也由激憤轉(zhuǎn)為羞赧，從頭到脖子都紅溫起來。

親眼目睹少年與少女愈發(fā)顯眼的反應(yīng)，門佐千代更加篤定老早就埋于心底的不安，冷下臉指著蝎，開口就是電閃雷鳴的喝斥：“門佐蝎，你越來越放肆了！還有，你從哪兒學來……”

“現(xiàn)在追究這個有必要么？她那會兒有多難受您看到了么？假如她真有生命危險，我還得先讓她忍著再跑過來請示您？您再請示三代目？哈哈哈……只怕她早死在那個破砂錮里頭了?。。　?/p>

這是紗羅妲第二次直面這對祖孫彼此劍撥弩張，上一次能追溯到五年前第二次忍界大戰(zhàn)后按耐不住的蝎悄悄來看她卻被千代逮了個正著，彼時蝎還是個在長輩的責問下只能弱弱低頭，小聲抗議的孩子。

但今時不同往日，已經(jīng)十二歲就是上忍的他、手臂上清晰地凸現(xiàn)出肌肉線條的他、在這次川之國戰(zhàn)役中立下大功的他、被人們紛紛稱贊為“赤砂之蝎”的他……不僅真的長成一個男子漢，更像一只羽翼漸豐的鷹，撲騰著翅膀預(yù)備展翅高飛，翱翔于這片遼闊的大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