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的溫度降下來時,阿棠蹲在地上,手指無意識地摳著鏡面邊緣的銅銹。她臉頰肉乎乎的,睫毛又長又密,看起來像只剛睡醒的小團子,誰也不會想到,她剛在鏡里看完一場人命。
“阿棠?又對著鏡子發(fā)呆啦?”隔壁的林婆婆端著碗桂花糕進來,見她蹲在地上,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臉,“這鏡子都舊得掉漆了,扔了吧,婆婆給你買面新的?!?/p>
阿棠仰起臉,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葡萄:“不要,這鏡子會講故事呀?!?/p>
林婆婆笑她傻,放下糕點就走了。門關(guān)上的瞬間,阿棠臉上的稚氣褪得干干凈凈。她拿起塊桂花糕,小口小口嚼著,目光落在銅鏡上——那個穿石榴紅襦裙的女子,脖頸處的青紫還清晰可見。
她突然想起母親失蹤前,也是這樣穿著石榴紅襦裙,在灶臺邊蒸桂花糕。蒸汽模糊了母親的臉,只記得她笑著說:“阿棠要快點長大,娘就不用這么辛苦了?!?/p>
“娘當然要好好活著?!卑⑻膶χR子喃喃自語,指尖在鏡面上畫了個圈。鏡面泛起漣漪,映出錦袍公子被金吾衛(wèi)押走的背影,他正回頭往畫舫的方向看,眼里沒有半分悔意。
阿棠嚼完最后一口桂花糕,拍了拍手。她長得像顆糯米團子,此刻眼神卻靜得可怕,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
“如果娘沒死,”她輕輕說,聲音軟乎乎的,像在撒嬌,“這些欺負她的人,都該好好‘活著’才對?!?/p>
她伸出手指,在鏡面上輕輕一點。正在獄中的錦袍公子突然尖叫起來,獄卒沖進去時,只見他四肢被無形的力量釘在墻上,臉上蓋著張黃紙,水珠正從房梁上滴下來,每滴都砸在同一個地方,發(fā)出“嗒、嗒”的響。
銅鏡里,水珠穿透黃紙的瞬間,阿棠眨了眨眼,伸手擦掉嘴角的桂花糕碎屑,露出個甜津津的笑。
“水滴石穿呀?!彼龑χR子里的自己說,“要慢慢等才行。”
鏡面上的血跡漸漸淡去,映出她圓乎乎的臉蛋,像個不懂事的孩子。可只有銅鏡知道,這具軟萌的軀殼里,藏著怎樣天真又惡毒的執(zhí)念——只要能讓母親回來,讓多少人嘗遍苦頭,她都覺得沒關(guān)系。
林婆婆端著空碗走出門,背影像被夕陽揉成了團暖黃。
她沒有直接回屋,而是繞到院角那棵老槐樹下,摸出塊用油紙包著的玉佩——和阿棠鏡里見過的半塊,能嚴絲合縫對上。
“這孩子,還是這么急?!彼龑χ衽遴?,指腹撫過上面的裂痕,那是三十年前被亂兵砍傷時留下的。
那年她被抓去充作軍妓,是個穿石榴紅襦裙的姑娘救了她。
姑娘手里也有面銅鏡,揮手就能讓追兵定在原地,眼里的狠勁和此刻的阿棠,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婆婆,以后會有個小團子找你,你要護著她呀?!惫媚锶o她半塊玉佩,轉(zhuǎn)身時裙擺掃過血污,像朵劈開黑暗的花。
林婆婆回屋時,正撞見阿棠對著鏡子發(fā)呆,圓臉上滿是困惑,指尖捏著塊剛掉的桂花糕碎屑:“婆婆,我好像……忘了件很重要的事。”
“傻孩子,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林婆婆走過去,替她擦掉嘴角的糖漬,目光落在銅鏡邊緣未干的血痕上,眼底波瀾不驚,“餓了吧?鍋里還溫著蓮子羹。”
阿棠眨眨眼,剛才那點茫然突然散了,撲過去抱住林婆婆的胳膊,聲音軟得發(fā)膩:“婆婆最好了!”
她圓圓的臉蹭著老人的衣袖,像只討食的小貓,完全忘了剛才對著鏡子時,眼里那抹“水滴石穿”的冷光。
夜深時,林婆婆坐在燈下補阿棠的襪子,針腳細密得像在縫補時光。
銅鏡在窗臺上泛著微光,她知道那里面藏著多少血污,也知道阿棠每次失憶后,那句“要做個好人”的念頭,是未來的她,悄悄種在過去的種子。
窗外的月光漫進來,照在阿棠熟睡的臉上,睫毛投下淺淺的影。
林婆婆放下針線,輕輕撫摸她的頭發(fā),像在呵護一件易碎的珍寶——她欠那個穿紅裙的姑娘一條命,如今便要守著這團小團子,看她在善惡的邊緣跌撞,等她記起所有事的那天。
而銅鏡里,新的畫面正在凝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