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塊浸了墨的布，沉沉壓在沈府的飛檐上。阿棠站在抄手游廊下，聽著正廳里傳來的瓷器碎裂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的銅鏡。

沈老爺死了，死在他那間從不上鎖的書房里。

最先發(fā)現(xiàn)尸體的是三太太，她捧著參湯進(jìn)去時(shí)，整個(gè)人都嚇癱了——沈老爺趴在紫檀木書案上，后心插著把鎏金短匕，匕柄上嵌著的翡翠碎成了兩半。更詭異的是，他的右手被人按在硯臺里，五指深深插進(jìn)墨錠，濃稠的墨汁混著血，在宣紙上拖出道猙獰的痕跡，像條扭曲的蛇。

“定是二房那小子干的！”大太太拍著桌子哭嚎，珠釵上的流蘇打得桌面噼啪響，“昨天還跟老爺吵著要分家產(chǎn)，說要燒了這宅子呢！”

二房的沈文昭確實(shí)有嫌疑。他是沈老爺?shù)闹蹲?，父母早亡被接到沈府，性子乖戾，三天前還提著刀在院子里揚(yáng)言要?dú)⒘松蚶蠣?。此刻他被兩個(gè)家丁按在地上，頭發(fā)凌亂地貼在臉上，眼里卻沒什么懼意，反而冷笑：“我殺他？他死了我分什么？”

人群里的沈玉薇突然尖叫一聲，躲到姑父懷里。她是沈老爺?shù)氖饺绽镒钍軐檺?，此刻臉色慘白：“前天……前天我看見姨父在書房外徘徊，手里還攥著把刀……”

姨父張啟元臉色驟變，慌忙擺手：“你看錯(cuò)了！我那是……那是幫你表哥找丟失的佩刀！”他是沈老爺?shù)倪B襟，靠著沈家的勢力做著綢緞生意，最近正被沈老爺催著還一筆巨款。

亂哄哄的議論聲里，阿棠注意到角落里的表姑沈月娥。她是沈老爺?shù)奶妹茫毓讯嗄曜≡诟?，此刻正低頭絞著帕子，指節(jié)泛白——沒人知道，她的兒子去年被沈老爺送進(jìn)大牢，至今杳無音信。

“都別吵了！”管家老周突然開口，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昨天夜里，我看見大少爺鬼鬼祟祟地從書房出來?！?/p>

大少爺沈文軒是沈老爺?shù)牡臻L子，向來溫文爾雅，此刻卻猛地瞪大眼睛：“你胡說！我昨晚一直在房里讀書！”他的妻子李氏趕緊幫腔，聲音卻抖得厲害：“是啊，文軒從未離開過……”話沒說完，就被大太太狠狠瞪了一眼，頓時(shí)閉了嘴。

混亂中，阿棠悄悄溜進(jìn)書房。血腥味混著墨香，在空氣中凝成粘稠的網(wǎng)。她蹲下身，看見書案下有枚掉落的珍珠，是三太太發(fā)釵上的樣式——三太太說自己一進(jìn)門就嚇暈了，可這珍珠怎么會(huì)掉在案下？

銅鏡突然發(fā)燙，阿棠指尖劃過鏡面，眼前閃過碎片般的畫面：

昨夜三更，沈老爺在書房里寫著什么，燭火突然被風(fēng)吹得搖晃。他抬頭時(shí)，看見門口站著個(gè)人，手里舉著短匕，臉上戴著張猙獰的面具。

“你是誰？”沈老爺想去摸桌下的暗格，卻被對方一腳踹翻椅子。短匕刺入后心時(shí)，他看見對方袖口露出截繡著并蒂蓮的帕子——是李氏的嫁妝樣式。

他掙扎著抓住對方的手腕，卻摸到片粗糙的繭子，像常年握筆的人磨出來的。對方猛地抽出短匕，他跌在硯臺邊，最后看見的，是對方摘下面具時(shí)，露出的那顆標(biāo)志性的痣——在左眼角，和沈文軒一模一樣。

畫面消失時(shí)，阿棠的指尖冰涼。她剛要起身，卻聽見后院傳來驚呼——二房的沈文昭死了，被發(fā)現(xiàn)吊在假山后的老槐樹上，舌頭伸得老長，眼睛瞪得滾圓，懷里還揣著張寫著“認(rèn)罪”的紙條。

“定是他畏罪自殺了！”大太太松了口氣，連忙吩咐，“趕緊把這事壓下去，別報(bào)官，傳出去丟沈家的臉！”

眾人附和著，仿佛這就了結(jié)了一樁心事。只有阿棠注意到，沈文昭的指甲縫里，有片靛藍(lán)色的布料碎屑，和表姑沈月娥裙角的料子一模一樣。

夜里，阿棠守在靈堂外，看見李氏偷偷給大少爺塞了個(gè)錦囊。沈文軒打開時(shí)，里面掉出枚翡翠碎片，和短匕上的缺口嚴(yán)絲合縫。

“不是我……”沈文軒的聲音發(fā)顫，“我只是按娘的吩咐，去偷爹的賬本……”

“閉嘴！”大太太不知何時(shí)出現(xiàn)在門口，手里攥著根銀簪，簪尖閃著寒光，“事到如今，只能讓他頂罪！你忘了你妹妹還在宮里當(dāng)差？沈家不能完！”

這時(shí)，表姑沈月娥突然沖進(jìn)來，手里舉著盞油燈：“是你！是你殺了老爺！你怕他把你貪墨公款的事捅出去！”

混亂中，油燈被打翻，帳幔瞬間燃起大火。阿棠看著眾人在火光里推搡、咒罵，突然明白這場兇殺案里，每個(gè)人都藏著秘密：大太太為了兒子的前程，李氏替丈夫掩蓋罪行，表姑想為兒子報(bào)仇，連看似無辜的三太太，都在案發(fā)后偷偷藏起了帶血的帕子。

大火熄滅時(shí)，書房塌了半邊，把所有的秘密都埋進(jìn)了焦黑的瓦礫里。沈家族長來了，拍板說沈老爺是被沈文昭所殺，后者畏罪自盡，此事就此了結(jié)，誰也不許再提。

阿棠走出沈府時(shí)，天剛蒙蒙亮。晨光里，古宅的飛檐沉默地矗立著，像頭吞噬了無數(shù)秘密的巨獸。她摸出銅鏡，鏡面映出自己的臉，也映出那片焦黑的廢墟——那里埋著兩條人命，和一個(gè)家族爛在骨子里的齷齪。

銅鏡的光暗了些，仿佛也被這沉沉的罪惡壓得喘不過氣。阿棠輕輕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匯入早市的人流，身后的古宅在晨霧里漸漸隱去，像從未發(fā)生過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