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言嘉辰坐在沙發(fā)上,等著言舒萍將東西拿下來。
“給。”言舒萍將一個紅色的錦袋放在他的手心,“拿好了,幫你修了一下,看看怎么樣?”
言嘉辰瞇眼望向錦袋,上面的“魚躍龍門,金榜題名”八個字歪歪扭扭,他嘆氣,將它握在手心,“你修了跟沒修一樣?!?/p>
“你……”言舒萍指著他,怒氣沖沖道,“你自己不會繡還要逞強,秀得丑不拉幾還說我修的不好,關(guān)我什么事!”
“買一個會死是吧,又要我教你繡字,又要……”
“行行行,我錯了。”言嘉辰低頭望向錦袋,嘟囔道,“反正也不知道是我繡的。”
言舒萍方才的怒氣平息許多,聽見他的話,拿起茶杯,感慨道:“先動心的人容易輸啊。”
“你不是說她不喜歡你嗎?你還送什么送,就那么喜歡?”
言嘉辰瞥了她一眼,將錦袋小心地放進書包,“你管那么多?!?/p>
言舒萍眼底含笑,揶揄道:“喲,也不知道是誰中考完以后跑到我家里不醉不休,還抱著我哭?!?/p>
言嘉辰嘴角抽了抽,道:“不醉不休是真的,但抱著你哭肯定沒有?!?/p>
“誒,你不是說你不記得當(dāng)時的事情嗎?怎么知道你沒有抱著我哭?”
“我只記得我說了一些話……具體是什么想不起來了。”
言舒萍緊盯著言嘉辰的眉眼,發(fā)現(xiàn)其中的淡淡憂郁無從掩飾,問道:“你那天……到底是怎么了?”
見言嘉辰沉默不語,她繼續(xù)問:“你看你中考考了全校前五,還極其順利地上了藍(lán)中高中部,而且你倆也不是在中考那天分的,你……”
“你別問了?!毖约纬狡鹕?,眉眼低垂,“我先走了?!?/p>
“說說嘛?!?/p>
他搖頭,握住門把手,背對她輕聲道:“沒什么好說的,都過去了,還有……她不喜歡我?!?/p>
言舒萍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一個字,望著言嘉辰的背影,心底莫名難受。
出門,迎上夕陽余暉,一如那年中考結(jié)束,他迎著夕陽奔跑,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嘴角品到咸澀的淚水。
“距離考試結(jié)束還有十五分鐘……”
監(jiān)考老師的聲音在寂靜的教室中響起,筆尖沙沙作響,言嘉辰不由得攥緊了筆。
盯著眼前的空白作文框,已經(jīng)五分鐘了,題目來回讀過多遍,卻始終無法下筆,言愷輝的話語在腦中回響。
“言嘉辰,誰讓你背著我改志愿了,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
中考志愿填報結(jié)束后一天,言愷輝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你到底要怎樣?這么多個志愿你就填兩個,你瘋了!”
“你說的,尊重我的意愿?!彼溃捳Z中不帶任何感情。
“行,你行,言嘉辰。這是你的前途,你不要也罷!”
他扭頭望向窗外,對面樓棟的領(lǐng)導(dǎo)層,他看見教導(dǎo)主任倚在欄桿處,垂眸望向這棟樓。
半年前,教導(dǎo)主任嚴(yán)厲的話語猶在耳邊回響:
“她是自愿的!”
“她壓根就不喜歡你!”
“言嘉辰,你該醒來了!”
手中的筆陡然滑落,掉落在桌上,響聲突兀,他后知后覺地想要握住。
窗外的風(fēng)吹起他的發(fā)絲,遠(yuǎn)方傳來幽幽的聲音:“我想要自由,可以嗎?請你別再插手我的生活了。”
這篇作文,寫,去藍(lán)中,不寫,去七中。
握住手的筆輕輕發(fā)顫,他用盡全身力氣將筆拿起,在空白的答題卡上書寫英文。
中考考場上的最后十分鐘,他做出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決定。
中考志愿他只填了兩個。
一個是藍(lán)中,一個是七中。
一個是重點高中,一個是普通高中。
一個是無緣相見,一個是強行重逢。
作文的內(nèi)容,他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那時他的心中鈍痛著,卻也怎么舍不得讓她傷心生氣。
他這么懦弱的人有什么資格靠近她。
他不能害她,別再讓她落淚了。
寫下最后一個句號,考場中鈴聲響徹,如清晨的鬧鐘,將他持續(xù)一年有余的幻夢驅(qū)散,再也捉不住任何殘影。
“蘇韻雯,你自由了。”
他苦笑,面前的卷子被考官拿走。然后,他拖著沉重的步子,離開充滿歡呼聲和感嘆聲的中考考場。
周圍學(xué)生三三兩兩成團慶祝,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假期的放松計劃,期間有人想要攔住他,他只是一個勁地往前走。
他想離開這里了。
三年來,他頭一次那么迫切地想要離開這里。
步伐越來越快,身后對他的挽留聲不斷,他充耳不聞,不知何處伸出一只手,緊緊拉住他的手腕。
“辰哥!你怎么了?”林超抱著文具,對上他含著濕意的雙眼,“沒考好嗎?”
言嘉辰想要掙脫,林超不肯放手,繼續(xù)追問:“跟兄弟說說,什么事?”
“放手?!彼o咬牙關(guān),沙啞道。
“你……”
“我說放手!”他扭頭朝著林超怒吼。
長這么大,他還是第一次對林超發(fā)這么大火。
林超不知所措地松手,想要解釋什么,言嘉辰已經(jīng)頭也不回地離開教學(xué)樓,朝著校門跑去。
他一路奔跑,從擁擠的家長中間穿過,他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奔跑,頭頂?shù)木G蔭隨風(fēng)搖晃,腳下的光斑散亂一地,夕陽一點點沉入天際,心里的痛苦因無望的追逐而達(dá)到頂峰。
他停下來,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他正站在蘇韻雯小區(qū)門口,周圍的環(huán)境親切熟悉,不遠(yuǎn)處的書店,似乎還殘留著兩人身影。馬路對面的圓桌,他似乎還能看見兩人在燈下說說笑笑的模樣。
而現(xiàn)在,他卻連連后退,像闖入禁區(qū)一般,扭頭逃開。
他與她的家,相距500米,藍(lán)中和七中,相距50千米。這路途說短不長,但與他而言卻如鴻溝,是他無法跨越的。
傍晚,最后的余暉消失在西方的天空,他按下言舒萍家門的門鈴,門被打開,露出一張驚奇的臉。
他越過她,徑直走進去,坐在沙發(fā)上,眉眼低垂。
“不是,大哥,你中考完不回家來我這里干嘛?”
言舒萍察覺到言嘉辰心情的低落,小心問:“我跟你爸媽說你在我這里住下,今晚不回家?”
“嗯?!?/p>
“行。那一會準(zhǔn)備吃飯?!?/p>
“言舒萍?!彼凶∷拔也惶娣??”
“我就說你臉色看起來那么不對,說,哪里不舒服?”
“心里難受?!?/p>
像是缺了一塊,又疼又空。
“那怎么辦?”
“有酒嗎?”
“你要干嘛?”言舒萍警覺地望向他,見他起身,抱住他不讓他走,但那時言舒萍不過一個十歲小孩,最后只能眼睜睜看著言嘉辰將冰箱里的啤酒拿出,放在桌面上。
“你不能喝酒?!?/p>
“我難受?!?/p>
言舒萍撐著腦袋,“怎么難受?考砸了?”
他搖頭,拉開拉環(huán),啤酒咝咝的響聲清晰可聞,他將酒灌入喉中,酒的烈性讓他不住咳嗽。但他眼底的倔強不減反增,他通紅的雙眼在酒精的作用下變得迷蒙,臉頰爬上紅暈。
不知多少罐之后,準(zhǔn)確來講言舒萍家里的所有啤酒都被言嘉辰喝完了,酒勁上頭,他伏在桌上,輕輕抽泣。
咸濕的淚水在口腔中苦澀。
“怎么了……你別哭啊……”言舒萍手忙腳亂地拿紙巾給他擦眼淚,“是不是難受?喝了這么多,實在不行我們?nèi)メt(yī)院。”
“沒有機會了……”他無意識地呢喃著。
“什么?”
“她是自愿的……她討厭我?!?/p>
言舒萍摸了摸言嘉辰的額頭,并沒有發(fā)燒,她只看見言嘉辰的眼中有著化不開的痛苦與苦澀,淚水在燈光下閃著光。
“我們……沒有機會再說一句話……再好好地見面了……”
從他寫下英語作文的最后一個句號開始,就沒有可能了。
“你知道嗎……言舒萍……我發(fā)現(xiàn)……在撕下一切被包裝的外表后,我是一個懦弱的、無能的人……”
“為什么這么說?”
“我無論做多少,我無論多努力地想去撕破他們的利益網(wǎng)、關(guān)系網(wǎng)……都無濟于事……”
他啞著嗓子,朦朧的目光望向窗外的月,苦笑道:“然后……那個網(wǎng)就把我結(jié)結(jié)實實地包裹了……”
然后,夢碎了一地,一如那年藏著告白紙條的愿望瓶,在一年前的盛夏,摔得粉碎。
他的熱烈張揚,一如那日沉入天際的夕陽,隱沒于黑暗。
好像,在他第一次喝酒那天,他長大了。又好像,是那年不顧一切去追逐的少年,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