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恐怖如斯的，它會帶著夢魘一同進入我心底的最深處，毫不猶豫撕開我縫縫補補后盡可能掩蓋軟肋的麻布。

即使那麻布已是破爛不堪，它也不放過，想要鄙夷地看著我再一次自我修補，像是看一場鬧劇。

我怕它，這輩子我最怕它。

中年女子緊緊牽著比她還高上一個頭的孩子的手，對，那是我和我的母親何清曲，媽面上絲毫沒有歡悅與開心的神情，我也是。

因為我知道，這條路不是通向讓我歡心的娛樂場所，是一條母親丟棄孩子的路。

“媽，你想帶我去哪？”那年我十四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卻仍然希冀著這是媽給我的驚喜。

我以為沒有母親會舍得自己的孩子，現(xiàn)在看來倒是個笑話，媽活著就只想拋棄我。

就像媽所說的，我就是媽這一輩子的苦難來源，只要我不存在，這種慘絕人寰的痛苦就不會延長，就不會降臨到媽的頭上。

我曾萬般懷疑自我，也許我并不是媽的孩子，只是事實一次又一次拍打我的臉恥笑我——就是事實，這傻子還不認命呢。

我再也忍不住了：“媽，你是想把我扔掉嗎？”

“燦烈，你是不是個乖孩子??？”媽溫柔地向我說著，我想起了從前爸媽離開家都會這么安慰我，那也是一種拋棄。

“我是的?！?/p>

何清曲：“那就乖乖站在這兒不要動好嗎？媽媽馬上就會回來找你的?！?/p>

媽不會回來了！我的內(nèi)心叫囂著事實的真相，卻仍然保留一絲僥幸于心，媽說到底是我的母親，相信是作為血肉至親的本能。

只是無論我等了多久，媽再也沒來了，原本的僥幸反而成了譏笑暗諷，刺痛我的心。

車前的燈光撕破黑夜的幕，媽媽嗎？

不是，是爸，是樸勒嚴，那個企圖控制我整個人生的人，我恨爸的，甚至不比恨媽恨得少，此刻卻將爸視為救贖——我不要成為沒人疼愛的孩子。

“燦烈，以后別隨便跟著你媽走，不要相信她的話。”爸說的似乎不是我的母親、爸的妻子，而是一個窮兇惡極的人販子。

“嗯?！?/p>

樸勒嚴：“燦烈，你該長大了?！?/p>

“嗯?！?/p>

我終于從那場要人命的夢中醒來，心有余悸，似乎只要夢醒時分，我還是有人疼的孩子。

剛剛都是夢，幸好。

好煩，每次都做這些令我難堪的夢，想要逃避都躲不掉，看上天多胡鬧。

我起早了，奇怪，今天阿憐也是，只是阿憐晚睡晚起的習(xí)慣從來沒有說過要改變，一反常態(tài)。

“阿憐，早好?！?/p>

奇怪，阿憐回答我了：“早好?！卑z回答我了，奇怪。

“阿燦早飯吃了嗎？”阿憐關(guān)心我嗎？阿憐關(guān)心我，只是下意識里的順便吧。

阿憐都會對朋友打招呼、問候的，對我不會。

“沒有?！?/p>

吳憐生：“那我們一起唄。”

阿憐和我出去吃了，是附近的店，路上很安靜，好像以前。

以前我養(yǎng)有狗，是偷偷帶回家的，媽那時候不允許我留著，帶我去扔掉它，我不想，但我清楚下場只有兩個，狗被丟掉和我與狗一起被丟掉。

那時候就和現(xiàn)在一樣，沉默在那走不到盡頭的路上發(fā)酵著，只有我心存僥幸地胡思亂想。

狗被扔掉后就再也沒有回來找我了，那是很卑劣的，所以我從此不養(yǎng)狗，說到底一狗點都不忠誠、不可愛，不像別人說的。

有時候我會暗自思考，也許那天并不是我將狗丟掉了——應(yīng)該是媽丟掉了我，也可能是狗丟掉了我。

阿憐一樣是要丟掉我嗎？

在早餐館中點了面，燒的有些坨，不好吃，但阿憐似乎格外喜歡。

今天的阿憐很奇怪，讓我不得不無數(shù)遍懷疑阿憐是否要丟掉我，阿憐不愛吃面的，是因為今天要丟掉我特意點的嗎？

我不會讓阿憐得逞的，我暗自想著。

阿憐奇怪地上公交走了，我沒有說些反駁的話術(shù)，開車去醫(yī)院，以前都是我送阿憐去，今天不是，奇怪。

“樸副主任，早上好?！贝蟾攀切┩漆t(yī)師，一個個都對我打著招呼，只是我不好，一點都不。

今天早上的提心吊膽已經(jīng)花去我所有精力，今天再也不會好了。

“早。”

遠處有人看我，目光異常的熾熱，似乎可以看見我苦苦隱藏多年的弱點，我永恒厭惡著，他們又會在他們那些骯臟的心里想我什么不好？

“燦烈，這里！”祁諾，同科的主治醫(yī)生。

每次到醫(yī)院，祁諾總會叫住我，自然而然地再給我分配些莫須有的任務(wù)，好像，我才是在祁諾手底下干活的人。

沒理會，打開辦公室就徑直走進。

祁若：“哎呦，燦烈，我剛剛喊你你怎么沒理我?。俊?/p>

果真，又黏上來了。

我近乎是厭惡了旁人沒來由的親近，古話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是一點兒沒錯

回答了祁諾：“抱歉，我沒太聽見?！蔽液V定，祁諾絕對在心里說我話。

“好吧好吧……”祁諾表面不在意，繼續(xù)說，只是后面的話全在我預(yù)料中，“燦烈，你能力好、也有空，就幫我個忙唄?！?/p>

祁若：“哎呦，其實也不是很大的事，就是待會兒我有些事沒空去做那臺手術(shù)，你給我批個假吧……”

絕不止如此，僅僅是一個假期不至于讓祁諾表現(xiàn)出這種態(tài)度。

祁若：“就是最近家里急需要錢，我想要這次是帶薪的那種。”

“無故請假和無因帶薪都不在我處理范圍內(nèi)，你找主任吧，讓他批了就好了?！?/p>

“好吧，真是的，也沒?！逼钪Z邊走出去，邊嘴里念叨著的話戛然而止，我沒再聽清任何了。

每次都是這個樣子，利用虛與委蛇滿足自己的貪婪，一旦發(fā)覺事實達不到預(yù)想，便會埋怨報復(fù)，這是人的本性嗎？

每次碰頭都不會阻止他們的再一次試探，碰頭，試探，碰頭，試探，這么一個毫無意義的循環(huán)便死死圈著他們的人生，見不到盡頭。

在虛與委蛇中只有祁諾會每每找我，我不相信什么命中注定，只是見慣了人的居心叵測，祁諾的心再怎么想也不會高尚到哪里去。

那些骯臟的目的，我懶得去探尋。

“燦烈，四號床病人手術(shù)時間到了。”鄭銘，我的二助。

很麻木，難道我的一生都要這樣，浪費在手術(shù)臺前，浪費在醫(yī)院里嗎？

我永遠記得那個讓我步入醫(yī)學(xué)，讓我橫插在生與死之間的夜晚，爸媽一直在吵鬧著。

何清曲：“燦烈喜歡學(xué)醫(yī)你就讓他去嘛，強迫孩子像什么樣子??？！”

只是媽忘了，我一點兒都不喜歡醫(yī)學(xué)，甚至無比厭惡那些將生死視如浮云的醫(yī)生，人死了，隨便說個節(jié)哀便抵得了，一言千金。

樸勒嚴：“我的兒子我不清楚？他有什么學(xué)醫(yī)的天賦？還不如好好繼承我的公司，他就是從商的料子！”

何清曲：“公司還有燦業(yè)呢！你急什么急？再說，燦烈喜歡不就好了嗎？”

樸勒嚴：“喜歡有個什么用？學(xué)醫(yī)學(xué)個十年，他媽連個實習(xí)生都混不上，還等燦業(yè)，那小子能學(xué)商了，我的骨灰都不知道撒到哪里去了?！?/p>

爸媽各持己見，最后卻是以媽擅自改掉我的志愿為結(jié)局，最后說是我的想法，好一盆臟水。

我不得不開始學(xué)習(xí)醫(yī)學(xué)，甚至多次產(chǎn)生換專業(yè)的想法卻都被媽暗箱操作，以失敗為結(jié)局，我很好奇，可能我真的和樸燦業(yè)不一樣吧。

樸燦業(yè)才是媽真正的兒子。

隨意放下病人的資料，順便答了一句： “嗯，知道?！?/p>

手術(shù)臺上鮮血和碎肉交織在一起，那種視覺上的痛苦不必今早的夢少。

那就是死神的戰(zhàn)書，死神站在生與死的頂峰看著渺小的人類為了一線生機而焦頭爛額的小丑模樣，一定笑死了。

只是他們根本不知道死神根本不屑于奪取人的生命，它只是玩玩，只是喜好看這些真實的喜劇。

在它心里，死亡才是最美的結(jié)局，這種半生不死的，只算的上爛劇。

處理好爛開皮肉的助理將位置讓給我，我知道應(yīng)該輪到我處理主要部分了。

拿起手術(shù)刀，很恐怖，但麻木更多，不過腦子我便可以將骨頭熟稔地恢復(fù)，將斷連的脈絡(luò)重新鏈接起來，那樣機械的動作拯救了一個人。

直到我出了手術(shù)室之后依然覺得心有余悸，一站到手術(shù)臺前我失去了靈魂，按照早已銘記于心的代碼做著手上的工作，如機械人。

碎骨毫不留情地散布在血肉里，斬斷了血管、神經(jīng)，肉也被壓的稀碎，和餛飩餡沒有差別。

手術(shù)會成功嗎？

走出手術(shù)室的我瞬間忘記忘記答案，原本在手術(shù)中的估算全都不見，不知去向。

聽天由命，那樣的人，活著也不會比死去好上多少的。

“燦烈?！庇质鞘嵌?，他太吵了。

“去哪？”

鄭銘：“三樓二號手術(shù)室，資料已經(jīng)發(fā)給你了，十分鐘后記得去?！?/p>

今天手術(shù)不大，卻是連著做了好久，一天下來十臺手術(shù)，辦公椅都沒坐兩次，倒是整個醫(yī)院上下跑。

“燦烈，你好心載我一程吧，不遠也順路嘛?！庇质瞧钪Z。

不對，是叫祁若。

我還是在路過主治醫(yī)生的辦公室的時候瞥了一眼才發(fā)現(xiàn)，她是祁若，無言的若。

“我要去附屬醫(yī)院，不順路?！?/p>

祁若也知道我的心思，不再糾纏，“哎呦，你看我急得，抱歉啊?！北澈笥忠f了，那些難聽的話。

“沒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