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出生以來，我娘就沒有給過我好臉色。

我是雍王府里二娘娘的孩子。大娘子生了嫡長女，我是雍王府里第二個孩子。我娘對我寄予厚望，總盼望著肚子里是個男孩兒，好讓她生下王府里第一個兒子，母憑子貴。

奈何天不隨人愿，我是個女兒身。于是在這王府里，爹不疼娘不愛。除了我自己的貼身婢女珍兒，連家丁和婢女們也對我愛搭不理。

大娘子的女兒，也就是我的長姐，她叫白安荑。

長姐在我五歲時，因為風寒去世了。大娘子發(fā)了好大的脾氣，說是我克走了她的孩兒。長姐死后，大娘子將我和我娘關(guān)進柴房里，說要把我們倆凍死給長姐陪葬。爹爹晚上回府發(fā)現(xiàn)了，我以為他會來把我們放出去，沒成想也只是命人偷偷給我們送了床薄被。

柴房的晚上涼颼颼的。地上的泥沙冰涼涼地印在我的皮膚上，膈得我渾身又癢又疼。

“娘，我好冷。”我拉著我娘的衣角，想讓她抱一抱我。

“說了多少次，叫我姨娘。”二娘子冷冰冰地答到。府里的規(guī)矩，我只能稱呼大娘子為“娘”，對自己的親娘，只能稱呼為“姨娘”。

沒等我回話，她便裹緊了被子，自己躺下睡了。

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我是得不到林嬌嬌的疼愛的。她當年處心積慮地攀上了這雍王府，求的便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而我的出生，無疑沒能帶給她她想要的，反而成為了她在這宅子里的負擔罷了。她想要的，是一個能讓她在這府里呼風喚雨的男孩兒。

我透過破了洞透風的窗戶紙，看著外面空蕩蕩的宅子，心下想著，書中說的，“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北闶沁@樣的光景嗎？

忽然，我看到一個黑影鬼鬼祟祟從后門溜了進來，朝后花園去了。我想喊，可是附近一個人也沒有。況且我在王府里本就不受待見，我如果喊了，又有誰會理我呢？我趴在窗子上一直看，再沒看到有任何人經(jīng)過，也沒有聽見任何喊叫的聲音。

他是誰？我站在窗口等著，想看他究竟何時離開王府，又會帶走些什么。沒成想，到了后半夜，沒等我再見到這個人的身影，我便迷迷糊糊睡著了。

等我再醒來，已經(jīng)在自己的床上了。醒來后只覺得頭疼得厲害，好似已過了許久的時日。

我看著這空蕩蕩的屋子，茫茫然不知所以。

我有個玩伴，我叫她元香姐姐，她是汝王府最小的孩子。她爹是皇上的表舅，而我爹是皇上的堂弟。她爹爹有五個兒子，一直想要一個女孩兒，老了老了，終于等到了她這個寶貝女兒，說她是汝王的掌上明珠一點兒也不為過。她幼時時常來府里與我和我的長姐玩。長姐雖不喜歡我，元香卻從未嫌棄過我庶女的出身。雖然她與我的生活截然不同，但她一點兒驕縱性子也沒有。我喜歡她，她又美又溫柔，還會與我講許多我不曾知道的故事，總喜歡巴著她讓她與我多玩一會兒。

為什么會想起她呢，因為元香姐姐曾同我說過，有一次她病了，醒來發(fā)現(xiàn)床榻邊滿是人，母親眼睛熬得通紅，爹爹在不遠處的椅子上坐著，屋子里都是來回忙碌燒熱水、為她擦身子的婢女，她醒來后母親高興壞了，爹爹聽聞動靜后也立馬過來看她，問她感覺怎么樣，想吃什么。

此情此景，我連夢都不敢做。

也好，也好。

至少我醒來終于是在自己的床上，不是在那柴房冰冷的地板上。

我走出屋子，看見珍兒坐在我房門口的臺階上躲懶。

其實珍兒也就比我年長六歲，因為父親賭博輸了，便將她賣給了雍王府當婢女，又因為伺候的是我這個不受待見的二小姐，受了不少委屈，也是個可憐人罷了。

她聽到背后的動靜，轉(zhuǎn)過頭來看我。

“二小姐醒了，當心再著了風寒，披件衣裳再出門吧。”說罷便進屋給我拿了件斗篷披上了。

“我是怎么了？”我問她。

“二小姐前幾日在柴房里著了風寒，二娘子喊了人去。原本大娘子是不愿意放人的，但老爺說…”“說什么？”我見她欲言又止，問到。

“說府里現(xiàn)在就二小姐一個孩子了，難道真…真要他膝下無人嗎…還說…說二小姐也吃了苦頭了，剩下的就看二小姐自己的造化了…”

珍兒的聲音越來越小，生怕惹我傷心。

我知道，這幾日來，也定只有她因我生了病忙前忙后了。她憋了這么多天的委屈沒地兒說，見我醒來一定是想告訴我的。我在這府里的地位我比誰都清楚，爹爹能將我從柴房放出來，也算為我撿了一條命了。我不在意他，但我只要活著，就必不能自輕自賤。

“多虧了有你?！蔽一氐?。

不是說不在意嗎，為何我心里還是堵得慌。

我調(diào)整了情緒，問珍兒，二娘子現(xiàn)下在哪，可還好？

珍兒說，二娘子這些日子原本還在柴房里關(guān)著，直到昨日，老爺在朝上受了封賞，心情大好，回府后，便命人將二娘子放出來了，現(xiàn)下在她住的盈華堂里休息。

大娘子想讓我們給長姐陪葬，我爹默許了她拿我與二娘子的命撒氣，又在自己心情好的時候?qū)⑽夷锓帕顺鰜懋斪鞫髻n。我和二娘子的命，便是這樣不值錢的了。

不知我娘還想給他生兒子嗎？勢必是想的吧，否則她怎么翻身呢。將自己的命運寄托在男人身上，也只能這樣了。

多日未見她，我心中總是有些記掛。雖知她總不愿意見我，但她關(guān)了這些許時日，想必也是難挨的。我思來想去，還是走到了盈華堂。還未踏足堂內(nèi)，堂外的婢女便告訴我，莫要來盈華堂叨擾二娘子休息，二娘子正在準備晚上見老爺哩。

也是，我為何會覺得她想見我呢。她見我風寒喊來人，不過也只是想著跟我一起放出來罷。沒成想爹爹只將我放了出來，還關(guān)了她這些許時日。

我笑笑，沒再堅持?；亓俗约旱娘嬻祥w，看起了此前元香姐姐帶來的書，心便靜了些。

五日后，汝王府讓家丁來府里下了請?zhí)?，說是半月后是汝王嫡子生辰，邀雍王及雍王夫人同去。大娘子因還沉浸在失去女兒的悲痛中，不愿拋頭露面，便讓爹爹獨自去了。

爹爹走后，大娘子將我叫去了房里。

這樣的日子我是習慣了的。每當她心下不快，便喊我去任她打罵奚落。無非是痛斥我娘當年如何勾引我爹，生下我這個孽種，讓整個雍王府受人恥笑。還說我娘孕時如何嬌縱，以為自己懷的是個兒子就如何不將她放在眼里，等等等等。

找我一個小孩子說這些，又能得到什么呢。無非是讓她空虛的心好過一點罷了。

找我娘我娘還要頂撞幾句爭辯一場，找我這個沒人疼的小丫頭片子撒氣，最合適不過了。

終于她罵累了，嗓子也疼了，人也沒力氣了，喊我趕緊滾。跪了這許久，起身時感覺下半身都是麻的。

我顫顫巍巍走出她的房門，來時還未黃昏，走時已是天黑。

二娘子此時在干嘛呢，應(yīng)該在想著今晚如何哄著醉醺醺回來的老爺上她的房里吧。

可惜她的愿望落空了。

我爹這晚帶回了一個比她年輕貌美的舞娘，在書房里陪了他一整晚。

第二天，老爺說，要納她為小妾。大娘子在偏廳里鬧得厲害。將二娘子也叫了去。

珍兒回來與我說，大娘子說，這樣身份低劣的女人，如何配進雍王府，與老爺作樂一晚也就罷了，想要進王府，豈非整個幽州的笑話。老爺最后沒能扭過大娘子，大抵也是覺得舞娘的身份低賤，便給了些銀兩打發(fā)走了。但老爺說了，雍王不可膝下無子。大娘子和二娘子既都生不出兒子，必要再納一位妾進府。日子都看好了，五月初一，最合適不過。

珍兒有些擔憂，說是老爺再納一位妾，二娘子不受寵，我們的日子就要更不好過了。

“你不覺得她可憐嗎？” 我問珍兒。

“誰？”珍兒不解。

“那位還未進門的小娘子?！?/p>

“為何？二小姐莫不是知道是誰？”

“我怎會知曉這種事?！蔽覈@了口氣，道：“我只是覺著，無論她是誰，她還未過門，日子便定好了。進了府，要做什么，也都定好了。這位小娘子，與老爺說三日后要吃一道火燒鹿筋，又有什么區(qū)別呢?！?/p>

珍兒不懂我說的。

我也不懂，為何這吃人的王府，還能讓被吃的人們，爭個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