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歷3020年,早年移民微塵星并建立了完備社會系統(tǒng)的“高等人”,終于征服了他們千年前的母星——地球。
從宇宙中望過去,那藍色的星球仍然無比美麗,但穿過那層十分稀薄的大氣,映入眼簾的大地早已滿目瘡痍。
還留在那里的地球人,雖然模樣相同,基因高度一致,卻不再被微塵星人當作骨肉至親。
他們似乎早已忘記自己從何而來,忘記了那顆被叫做“微塵”的星球,原是他們的祖先站在地球上發(fā)現(xiàn)的。
微塵星人經過千年的進化、繁衍,擁有了更高等的智慧和更強健的體魄,畢竟他們本就是當初地球上最聰明強健的那批人類的后代。
但微塵星正如它的名字一樣,與地球比起來,它只是一顆微塵。即使地球滿目瘡痍,但它的資源總量,依然是微塵星遙不可及的?!薮赖牡厍蛉瞬慌湎碛心切┵Y源。
這樣的想法像一顆種子一樣落到了微塵星,隨即便瘋狂地鉆破土壤,生根發(fā)芽,將憤怒與貪婪的枝葉在整個微塵星蔓延開來。
于是數(shù)不清的戰(zhàn)役爆發(fā)在空寂的宇宙中。
微塵星人擁有極高的智商,和比地球先進數(shù)倍的武器,以及豐富的星際航行經驗。
從戰(zhàn)爭爆發(fā)的那一天開始,到最后一顆星際導彈在地球上爆炸,僅僅用了二十年。
微塵星人戰(zhàn)勝了地球。
茍活下來的那些低等且愚蠢的地球人,全部成為了微塵星人的俘虜。
“蒲上將!”監(jiān)牢門口的衛(wèi)兵腰桿挺直,朝面前身穿上等軍官制服的青年敬了個禮。
青年軍官眉峰凌厲,目若寒星,神情冷冽,仿佛地球最南端那片大陸未融化時,蔓延千里一望無際的冰川。
蒲熠星,微塵星最出類拔萃的軍官,最年輕的上將,為微塵星征服地球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
他在監(jiān)牢門口停下腳步,有些厭惡地微微皺了皺眉。
里面?zhèn)鱽淼臍馕稅灍岢睗?,顯然令人不太舒適。
監(jiān)牢就是字面意義上的監(jiān)牢,這些建筑出自地球人的手,各式各樣,分布在各個大洲,占據(jù)大片面積,從前用來關押違背了地球規(guī)則的地球人。如今則用來關押違背了微塵星規(guī)則的地球人。而微塵星的規(guī)則似乎只有一個——無差別關押所有地球人。
“阿蒲!”一個穿白大褂的研究員小跑著從里面出來,遠遠地便朝他招了招手。跑到他面前時才摘下了口罩,露出一張親切的笑顏。
胸前掛著的工作牌上寫著他的職位和名字——微塵星生物科學最高研究所副所長,齊思鈞。
“說實話,我以為你會不來。”齊思鈞熱絡地拍了拍蒲熠星的肩膀,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走吧,去挑一個合你眼緣的小可愛?!?/p>
蒲熠星對“小可愛”這個稱呼不置可否。
“說實話我的確不想來?!逼鸯谛强瓷先ゲ惶樵福安痪褪莻€奴隸,你隨便找一個給我就行了?!?/p>
“也不能這么說,地球人對日常生活的瑣事和雜務很在行,如果不出意外,以后會一直陪在你身邊,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伴侶吧?!饼R思鈞一手抱著文件夾,一手摸著下巴說,“優(yōu)先挑選權可是你這種高級軍官的特殊福利啊,好好珍惜吧朋友。”
奴役被俘虜?shù)牡厍蛉嗽缫咽莻鹘y(tǒng),但是會有哪個微塵星人真心把地球人當作伴侶嗎?
蒲熠星想了想,并沒有想到有哪個特例。
被允許收養(yǎng)地球俘虜做奴仆的微塵星人,都有著特殊的社會地位,像他這樣戰(zhàn)功赫赫的軍官自不必說,那些高高在上的政客,掌控商業(yè)命脈的富豪,還有像齊思鈞這樣的科學家,都有權利在地球俘虜中挑選心儀的奴仆。
至于究竟是帶回去處理生活瑣事,還是用來尋歡作樂,那便是不受限制的事情了。
從俘虜?shù)脚?,地球人沒有任何可以拒絕的余地。
樂于享受的微塵星人向來也不會拒絕這樣的福利,只有少數(shù)人對此興趣缺缺,比如蒲熠星。
在戰(zhàn)場之外的日子里,他總是更喜歡獨處。
或許是孤僻冷傲的天性使然,他從未想過讓另一個智慧生物入侵自己的生活領地。微塵星上他所住的高級公寓里,除了一只貓,就再也沒有其他生物了。
這一次若不是他的頂頭上司覺得他作為一個上將,連一個專屬俘虜都沒有,會讓人覺得指揮部苛待英雄,于是強行讓他來挑人,
他可能早就提前回微塵星休假了。?
“你會把地球俘虜當伴侶嗎?”蒲熠星突然問。?
“唔,如果有很喜歡的,應該會吧。”齊思鈞低頭翻著俘虜名錄,不甚在意地說。
星
“你難道沒有優(yōu)先挑選福利?你為什么不挑一個?”?
齊思鈞腳步微微一頓,而后抬起頭輕輕淺淺地一笑。
“這不是沒看著很喜歡的嗎?!彪S意搪塞了一句,齊思鈞從俘虜名錄里抽出一張遞給他,“這里是經過三層篩選之后,剩下的最優(yōu)選項,健康程度、智力水平以及相貌和整體素質都遠高于評測標準,你自己挑挑看吧。”
蒲熠星拿著名單,跟著齊思鈞繞過安靜的走廊,向監(jiān)牢最里面走去。
途徑的每一間牢房里都住滿了俘虜,但是沒有想象中的骯臟和混亂,大部分人都安安靜靜地坐在屬于自己的位置上,只是臉上都沒什么表情,似乎早已對自己的命運失去期望。
“A-27監(jiān)牢關押的本來就是最高等俘虜了,根本沒有兇徒暴徒,都是些很有文化、生活也很講究的人。”齊思鈞解釋道,“最里面那間,又是這一批高等俘虜里的最優(yōu)等,當然,你要是有別的看上的,也都可以?!?/p>
蒲熠星收回目光,沒有說話,一直走到了那間“最優(yōu)等”俘虜牢房的門口。
俘虜們穿著統(tǒng)一的囚服,沒有人喧鬧,只偶爾有一些人會很小聲地哭泣,但那細微的哭聲,也很快會消逝在無限的寂靜里。
齊思鈞按響了這間牢房的呼喚 鈴。
牢房內的俘虜們紛紛抬起頭來,又迅速地跑過來排列站好,動作流暢,整齊劃一,顯然已受過這樣的訓練和調教,習慣了被當作貨物挑選的流程。
蒲熠星淡淡掃了一眼。
這批俘虜大約都是二十多歲的模樣,有男有女,放眼望去個個模樣出挑。他又低頭看了看手里那張帶有簡單介紹的名單,果不其然,這些俘虜?shù)膶W歷、才能和家世,也都十分出眾。
“怎么樣,都是最優(yōu)選項吧?”齊思鈞笑瞇瞇地說。
最優(yōu)的確是最優(yōu),但是——
那些漂亮的人神情冷漠麻木,都仿佛行將就木一般,毫無生氣,蒲熠星看著他們,從心底里生出一絲抵觸感。
沉默持續(xù)了好一會兒。
“不會吧,一個都看不上?”齊思鈞忍不住問。
蒲熠星嘆了口氣,還沒開口說話,卻突然聽到監(jiān)牢里傳來“啪嗒”一聲輕響。
仿佛是一顆石子,被丟入了平靜的一潭湖水。
齊思鈞蒲熠星一同朝聲音來處看去,一張清秀又透出幾絲驚慌的少年的臉映入視線。
那少年不算太高,躲在前排人的身后,從一開始便刻意低著頭,似乎想讓自己隱沒在人群里,如果不是這個小小的意外,蒲熠星的確注意不到他。
聲音來源于從他袖口掉出的一本極小的書。
那大概是從前地球人為了復興紙質閱讀而印刷的,適合隨身攜帶的口袋書。但監(jiān)牢中是絕對不允許夾帶和私藏任何書籍的,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瞞過搜身的士兵,把這本書藏下來的。
他沒敢彎腰去撿,只是頭垂得更低了些,微長的劉海遮住了眼睛,只有攥緊了袖口的雙手暴露出了他此刻的無措。
蒲熠星瞇著眼將那少年打量了片刻,突然碰了碰齊思鈞的手臂,又指了指門上的指紋鎖。
齊思鈞立刻會意,上前用自己的指紋打開了牢房門。
蒲熠星推門進去,徑直走到那少年的身邊,替他撿起了那本袖珍的書。
《Flowers For Algernon》。
“喜歡看科幻小說嗎?”蒲熠星隨意翻了翻,隨口問道。?
“沒有,隨便看看的?!鄙倌曷曇艉苄?,卻十分清晰。?
蒲熠星難得地被噎到說不出話。?《第一次認識》
少頃,他嘆了口氣,說:“抬頭?!?/p>
少年十分緊張,不敢違背他的命令,緩緩地抬起頭來,露出了纖薄的唇,高挺的鼻梁,和一雙澄澈的眼眸。
蒲熠星一怔。
不知為什么,他突然想起來自己第一次乘飛船離開微塵星,透過舷窗看到的遙遠星河,它們遠遠地墜在黑暗的宇宙中,散發(fā)著璀璨的銀白光芒,耀眼得驚心動魄。
——少年的雙眼澄澈明亮,仿佛蘊藏著灼灼星火。
蒲熠星的目光移到他胸前的號碼牌。
“0410號,郭文韜?!?/p>
沉默片刻,蒲熠星轉身大步走出監(jiān)牢,把名單往齊思鈞手里一塞。
“就他了?!?/p>
郭文韜與其他被選中的地球人一起離開那座監(jiān)牢的時候,被戴上了一只黑色的手環(huán)。
每一個成為專屬奴仆的俘虜手上都有一只這樣的手環(huán)。手環(huán)里儲存著自己主人的虹膜信息,只有唯一的那個人才可以打開它。
手環(huán)功能豐富,除了常規(guī)的通話和定位等功能以外,最重要的一點是,它能有效控制俘虜,讓他們真正聽話。
——萬一俘虜奮起反抗傷人,主人可以隨時用提前設置的緊急關鍵詞,語音控制手環(huán),使其釋放足以麻痹俘虜?shù)碾娏?,從而保證
主人的安全。
這一批離開的俘虜大約有十幾個人,皆是從A-27監(jiān)牢出來的,這也意味著,在地球被攻陷以前,他們都是這個星球上最引以為傲的天之驕子。
郭文韜下意識地拽了拽袖子,縮了縮手,讓偏長的衣袖遮住手環(huán),仿佛這樣也能遮住被迫成為奴隸的恥辱。
負責押送他們離開的人,依然是生物科學最高研究所的副所長齊思鈞。
齊思鈞輕裝簡行,背著一個普普通通的雙肩背包,沒有穿白大褂,一身休閑裝讓他看起來更加年輕。
“走吧小朋友們。”齊思鈞永遠都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樣子,看起來相當親切,“我?guī)銈內コ孙w船?!?/p>
有著微塵星顯著標志的加長專車直接往飛船停泊區(qū)開去,齊思鈞坐在最前面的副駕上,后面是有嚴密柵欄隔開的俘虜區(qū),除了十幾個地球人俘虜之外,還有兩個高大威猛的微塵星持槍士兵。
如果誰試圖反抗或逃跑,他們槍里的子彈大概會毫不猶豫地射穿他的腦袋。
郭文韜靠著車窗,有些悵然地望著外面飛快后退的風景。
那風景也許不再配稱風景——殘垣斷壁,處處焦土,一片荒蕪。
可是郭文韜仍舊記得它曾經繁華美麗的樣子。
這一去,也許這輩子再沒機會回來了,也再沒機會看到這里重新恢復生機。
宇宙飛船停泊區(qū)面積比星球內機場大數(shù)倍,靜靜停在那里的龐然大物是著名的“尋光8號”飛船。微塵星人在離開地球的千年間,遺忘了自己的來處,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地沿用了第一艘宇宙遠程航行飛船的名字——尋光。
曾經的尋光1號,便是將他們的祖先從地球送往微塵星的那一
艘飛船。?
郭文韜與其他的俘虜一起跟在齊思鈞的身后,走進登船等候室。?
幾個小時里,陸續(xù)有不同等級的軍官走進來,帶著自己挑選的專屬俘虜?shù)巧巷w船。齊思鈞拿著名簿勾勾畫畫,給領取俘虜?shù)能姽俸退麄兊姆數(shù)怯浶畔ⅰ?/p>
軍官們帶走俘虜?shù)姆绞礁鞑幌嗤?,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偏好——有些喜歡用手銬,有些喜歡把拴著鐵鏈的項圈套在俘虜?shù)牟弊由?。總之,在尚未完全掌握自己俘虜?shù)牧曅院托愿竦臅r候,這種粗暴的方式總是更安全放心。
看著自己身邊那個高挑清瘦的少年被一個蓄著絡腮胡須的強壯軍官拎著領子拽起來,郭文韜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大胡子軍官像挑選貨物一樣捏住那少年的下巴,來回看了半天,才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少年白皙的下巴被捏出兩道鮮紅的印子,入眼只覺刺目,仿佛在昭示著他即將迎來的凄慘生活。
齊思鈞表情冷淡,例行公事地給這個軍官登記并讓他簽字。
大胡子軍官拽著自己的俘虜正要離開,余光卻突然瞥見了坐在旁邊的郭文韜。
“咦?”他松開手,頗感興趣地湊過來,“這個好像長得更好,我當時怎么沒看見?!?/p>
郭文韜下意識地向后躲去,但是后面是墻壁,躲也不過是徒勞。
已經見識過力道的那只手眼看就要捏住自己下巴,郭文韜緊張地閉上眼睛,卻沒等到任何粗暴的對待。
他睫毛微微顫抖著,偷偷睜開眼,看到一只修長的手從側旁伸過來,攔下了大胡子軍官。
齊思鈞微微笑著:“吳中將,這位是蒲上將親自挑的人,您還是慎重一些好?!?/p>
大胡子軍官一向有些自負,同時偏執(zhí)地崇尚武力,也不太把齊
思鈞這樣的文化人放在眼里,此刻又被他駁了面子,頓時拉下臉來,不屑地說:“我不過就是看看,這有什么?不過是個俘虜而已,我要是真想要,去和蒲上將商量商量換一下也就行了?!?/p>
齊思鈞還未說話,就聽到一個清冷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抱歉,我沒有任何想要交換俘虜?shù)南敕?。?/p>
所有人一齊往聲音來處看去。
蒲熠星依然穿著筆挺颯爽的軍官制服,此時正抱著手臂,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雖然遠沒有那位吳中將高大強壯,整個人卻不怒自威,如同一把閃著寒光的出鞘利刃,凌厲而又危險。
十分強壯的大胡子軍官似乎很怕他,立刻沒了方才的氣焰,敬了個禮,陪著笑道“蒲上將,我就是開個玩笑,哪敢動您的東西啊……您隨意,我先告辭了。”
說完,他一刻也不多留地拽著自己的俘虜離開了等候室。
沉默的氛圍持續(xù)了幾秒鐘后,齊思鈞笑著朝他打了個招呼。
蒲熠星輕輕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也沒多說什么,徑直走過去,在齊思鈞的名簿上簽了自己的名字。
“你什么都沒帶嗎?”齊思鈞問。
“有什么可帶的?”蒲熠星反問一句,頓了頓,才反應過來,轉頭看了一眼有些膽怯地站在那里的郭文韜,沉默片刻,毫不在意地說,“挺乖的,不用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齊思鈞聞言,瞇起眼睛笑了笑,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郭文韜。
“是挺乖的?!?/p>
蒲熠星余光瞥到齊思鈞放在桌上的背包,問他:“你也回微塵?”
“是啊,我這次來就是采集些樣本,這里被你們搞得烏煙瘴氣的,我可不想多待?!?/p>
蒲熠星點點頭,沒再說什么,扭頭看向郭文韜。
“走吧?!彼f。
郭文韜懵了一秒,下意識看了齊思鈞一眼。?
齊思鈞笑著沖他揮了揮手:“微塵星再見啊,小可愛。”?
蒲熠星腳步微微一頓。?
郭文韜緊張地攥住自己的袖子,不知為什么,好像單從某位上將的背影,就看出了他一瞬間的不爽。
齊思鈞目送著他們一前一后離開等候室,伸了個懶腰。
窗外夕陽西下,純黑的飛船披沐著暖色的晚霞,泛著溫潤的微光。
郭文韜從沒有離開過地球。
他出生在地球上古老的東方國度,大洋彼岸的西方國家是他去過最遠的地方,經濟型飛機是他乘坐過的最大交通工具。所以在他終于近距離看到宇宙遠程航行飛船的時候,感到了剎那的恍惚。
地球人曾試圖在尋光1號的基礎上制造更為先進的遠航飛船,可惜總是比微塵星的研發(fā)落后一步。
飛船龐大的機身是地球上普通飛機的十數(shù)倍,單是走上舷梯就用了好半天,終于走進飛船內部的時候,天邊最后一絲余暉也失去了蹤跡。
蒲熠星路過走廊上最大的一扇舷窗時,駐足了片刻,望向窗外遼闊的蒼穹。
“一顆星星都沒有哦?!彼袷亲匝宰哉Z地說。
天幕陰沉,長久的污染使地球的大氣污濁不堪,漫天星河的樣子,郭文韜只在千年前人類拍攝的照片中見過。
從未真正擁有過,所以也沒什么因為失去而悵然的心情。
蒲熠星側頭看了一眼郭文韜。
少年神情懵懵的,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后,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在試探著打量飛船里豪華精致的機艙,像只謹慎又好奇的兔子。
蒲熠星心情沒來由地好了起來,唇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走吧?!彼嵝岩宦?,往自己的包艙走去。
給?“嗯?啊,哦??”好奇兔子回過神來,趕緊跟了上去。
蒲熠星上將在軍中地位極高,他在飛船上分配的包艙自然也是最豪華的房間之一。只是畢竟是飛船上,面積不算很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裝飾華麗的套間里應有盡有,功能齊全。外間是寬大的辦公桌椅,用餐的小圓桌,和一張看起來相當舒適的沙發(fā),里間的門半掩,想來是私密性和舒適度都極高的臥室,此外還有干凈的獨立衛(wèi)浴。
在走廊上時,郭文韜一直寸步不離蒲熠星,就差拽著他的衣角貼上來了。然而到了房間里,厚重的艙門隔絕掉外面的喧鬧,這人反而謹慎起來,站在門口,沒敢再往里走一步。
蒲熠星脫下披風隨手掛到衣架上,朝自己的辦公桌走了兩步,扭頭一看他還站在原地,不禁有些好笑。
“你離我那么遠干什么?我又不會吃了你。”蒲熠星朝他招了招手,“過來?!?/p>
郭文韜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慢慢走過去。
當蒲熠星辦公桌上的那本書映入眼簾,他頓時一愣。
那是一本精裝版《Flowers For Algernon》。
那天在監(jiān)牢里,蒲熠星和齊思鈞離開后,那本小小的口袋書自然逃不過被監(jiān)牢管教沒收的命運。雖然也不算什么有重要意義的東西,但郭文韜總覺得那是自己最后的精神寄托,好像留著它,就留住了自己作為地球一流院校最高等高材生的尊嚴。
家園毀滅,淪為階下囚,這些都無可逆轉,但當失去那本書的時候,郭文韜仿佛才真的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去了所有。
但是,為什么會在蒲熠星的桌子上看到它?是他特意去找來的,還是??郭文韜并不敢有太多期待。
“路上大概要走一個星期,怕你太無聊,就讓人找了一下?!逼鸯谛悄闷饡剿掷铮种噶酥附锹淅锬莻€小小的書架,“還
有些別的,你自己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吧?!?
事情的發(fā)展太出乎意料,郭文韜因為驚訝而微微張著嘴,看起來有幾分迷茫和懵懂,好像不太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話。
蒲熠星好整以暇看著他。
纖長的手指在硬皮的書面上摩挲著,郭文韜低頭看著手里的書,又抬眸看向角落里的書架,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向蒲熠星。
“謝謝上將。”
蒲熠星挑了挑眉,斟酌片刻,說道:“或許我們可以先來說說規(guī)矩?!?/p>
郭文韜立刻又緊張起來。
蒲熠星笑笑,不慌不忙地道:“首先……換個稱呼吧?!?/p>
“嗯?”郭文韜一臉茫然。
“叫我上將的人太多了,以后你是要一直在我身邊的人,終歸要比其他人更親近些?!逼鸯谛抢硭鶓?shù)卣f。
郭文韜微微皺了皺眉,似乎有些苦惱。
“那我叫您……什么呢?”
“和老齊一樣吧??還有,也別用敬辭了。”
郭文韜仔細回憶著之前兩次目睹齊思鈞和蒲熠星見面時的場景,想回憶起齊思鈞到底是怎么叫他的。
片刻后,他試探著開口:“阿蒲?”
蒲熠星突然上前一步,雙手撐在桌子上,上半身微微前傾,讓兩人之間的距離驟然縮短,往日里銳利的眸中溢出淺淺笑意。
“嗯,以后就這么叫吧……韜韜?!?/p>
郭文韜瞬間屏住呼吸,因為韜韜兩個字,耳根唰地一下變得通紅。
飛船駛離地球。
郭文韜除了飛船剛啟動時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加反胃以外,倒沒再有什么其他的不適,等到飛船運行平穩(wěn)后,也漸漸恢復了平靜。
此刻他正抱著蒲熠星給他的那本書,窩在那張舒服的沙發(fā)上。他的目光雖然落在書頁上,但心思卻完全不在里面,看了半天,甚至連頁都沒翻。
星?他偷偷抬頭看了看坐在辦公桌后的蒲熠星。
蒲上將戴上了一個金絲圓框眼鏡,少了幾分帶有攻擊性的銳利,多了幾分溫和的書卷氣,是郭文韜從未想象過的樣子。
桌上擺著一臺便攜式電腦,蒲熠星面無表情地飛速敲字,好像是在寫什么總結報告。
下一秒,蒲熠星好像察覺了某道向自己投來的目光,于是猛地抬頭,往沙發(fā)的方向看去。
剛剛還在偷看自己的人飛快地垂下眼睫,假裝在很認真地看書。
蒲熠星勾了勾唇,低頭繼續(xù)寫報告,突然覺得煩人的官樣文章好像也變得不那么討厭了。
郭文韜緊張地低頭翻書,不知道剛剛自己的偷看是不是被發(fā)現(xiàn)了。
等他鼓起勇氣再次抬眸的時候,發(fā)現(xiàn)蒲熠星的神情毫無變化,頓時松了口氣。
沙發(fā)旁邊挨著一個舷窗,里面的百葉窗處于關閉狀態(tài)。郭文韜小心地往窗邊挪了挪,把下巴放在沙發(fā)靠背上,目光試圖穿過百葉窗細微的縫隙投向窗外。
他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樣子的。
天文學家們說,大氣層之外有數(shù)不清的萬千星球,但是他從來沒見過,模擬的3D動畫根本不足以支撐文字中所敘述的華麗想象。
他正想再湊近一些,卻突然察覺頭頂覆下一片陰影,緊接著,舷窗上的百葉窗安靜地移了上去,清透的玻璃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他猛地抬起頭,見蒲熠星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了他身邊,伸手替他按了控制百葉窗的按鈕。
“想看星星嗎?”蒲熠星問。?
被發(fā)覺了心思的好奇兔子耳朵染上一層粉紅。?的
“嗯?!彼c了點頭。?
蒲熠星沒有回去繼續(xù)工作,而是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星屑
舷窗不大,兩個人要同時往外看便靠得極近。
郭文韜抱緊了懷里的書,敏感的耳朵可以感受到蒲熠星的每一次呼吸。
“那邊那個是天鵝座,離它最近的是人馬座,現(xiàn)在才離開地球沒多遠,理論上來說,這些星星原本都是在地球上可以直接看到的?!逼鸯谛侵钢饷婺切┟髁恋男呛诱f。
浩瀚的宇宙驟然在眼前鋪開,視覺上的壯闊和心靈上的震撼難以言喻,郭文韜下意識地摒住了呼吸。
蒼茫的黑暗仿佛無邊無際,數(shù)不清的發(fā)光體看似毫無規(guī)律地散布在其中,單憑肉眼完全無法辨別其距離,更無法得知位置?;蛟S其中的某些星星早已在百億年前消逝,而星光卻遲了百億年才進入人們此刻的視野。
無論是地球還是微塵星,對宇宙來說大約都是一顆微塵,而人類就更加渺小,在這蒼茫之中無跡可尋,又轉瞬即逝。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類生年不滿百,又該如何懷著千歲萬歲甚至上億歲的憂愁,去探求無窮無盡的宇宙呢?
蒲熠星隨意講了一會兒,不經意間微微側頭,目光觸及那人眼眸,下意識地安靜下來。?《南北一眼萬年》
——好像驟然撞入了星河。
身邊的人乖巧地趴在沙發(fā)靠背上,仰著臉,癡迷地望著遼遠宇宙,雙眸似空靈潭水,將萬千星光盡數(shù)映入眼底。
“原來星空真的是這樣的。”郭文韜凝望著窗外喃喃地說。?品
半晌,他才察覺到身邊似乎已經安靜了很久。
他連忙轉過頭,恰好正對上蒲熠星認真的眼神。
?眸光明亮,好像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銀?受驚的好奇兔子往后躲了躲,耳根再一次不受控制地變紅。
“你……看我干嘛?”
?“看星星啊?!?/p>
“看星星為什么不看外面……”?
蒲熠星笑笑,不再逗他,重新將目光投向窗外,繼續(xù)給他講那些星系的名字。
銀河明亮,星光璀璨,但相較之下,竟真的不如他眼中的光芒美麗。
蒲熠星想。
航行的幾天里蒲熠星真的很照顧他——時間越久,郭文韜對這一點的認知就更清晰。
蒲熠星喜歡偏辛辣的口味,但是在知道他腸胃不太好之后,每次點餐都會特意多要兩個不辣的菜品。每一次他抱著書睡著,醒來的時候都會發(fā)現(xiàn)書被好好的放到了一邊,身上還蓋著上將厚實的披風。
在這樣體貼的關照下,郭文韜失去家國遠離故土的悲愴心情都被沖淡了不少。
而且在這些天的相處中,郭文韜發(fā)現(xiàn)蒲熠星實在是個非常博聞多識的人,雖然身處行伍,但是卻精通天文、物理、數(shù)學、邏輯等各種學科,甚至連藝術領域都有所涉獵。
微塵星的文化與地球一脈相承,畢竟它原本就植根于藍色星球千萬年培育的土壤。只不過在遠離地球后的時間里,又循著自身摸索出的方向和規(guī)律,相對獨立發(fā)展
但微塵星終究與地球同根同源,單從語言的發(fā)展并沒有大的嬗變這一點,就可見一斑。
如今的微塵星通用語言依然是主流的漢語和英語,其他語種倒是也能尋到些蹤跡,只不過它們都幾乎不再被當作溝通的工具,僅僅是作為一種藝術來供人研究欣賞。
郭文韜對微塵星的一切有著巨大的好奇,而蒲熠星從不避諱任何問題,差不多有問必答。
每一次郭文韜都會后知后覺意識到,蒲熠星好像和其他的微塵星人不一樣。雖然并沒有親眼看到過成為專屬奴仆的地球俘虜究竟是如何與他們的主人相處的,但根據(jù)他以前聽說的那些傳聞來看,絕對不會是這樣。
在他從前的認知里,成為了專屬奴仆的俘虜,面臨的都是不容樂觀的命運。好一些的終生當牛做馬,差一些的,就是無盡的身體虐待和精神侮辱。
但是自己的親身體驗顯然不是這樣,郭文韜不由得開始懷疑自己從前聽到的那些傳聞的真實性。
又一次在溫柔的星輝中沉沉睡去,郭文韜夢見了自己還算安寧的童年時光。
那時地球和微塵星雖然已經開始有了一些小小的沖突,但還沒有完全付諸武力兵戈相見,最多是因為一些宇宙空間資源進行一些試探性的爭斗。
郭文韜出生于學者世家,從小就在老宅收藏可觀的書房里長大,大部分的童年時光都在午后傾斜的陽光里、漂浮的細小塵埃里和泛黃書頁的空隙里度過。
進入第三個公元紀年的地球人類,大部分都已不再閱讀紙質書籍,廣泛的電子閱覽早占據(jù)了整片江山。像郭文韜這種閱讀紙質書長大的孩子,算得上是鳳毛麟角。
他最喜歡看有關人類的事情。?
他知道在距離地球不算太遠的地方,有一顆被叫做微塵的星球。
人類發(fā)現(xiàn)了它,并且占領了它,可是占領它的人類,拋棄了地球。
他們會想家嗎?
傳說里的嫦娥碧海青天無限孤寂,悔偷靈藥,那離開了地球的那些微塵星人呢?他們會想地球嗎?
或許也是想的吧,不然為什么不惜大動干戈,也要向地球發(fā)起戰(zhàn)爭呢?
“文韜,文韜?醒醒,我們到啦?!?/p>
睡夢中的郭文韜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喚醒,他揉了揉眼睛,齊思鈞笑瞇瞇的臉出現(xiàn)在了自己面前。
“怎么是你啊??”郭文韜睡眼惺忪地坐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仍然蓋著蒲上將的黑色披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