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統(tǒng)三年,潤六月。
六月初二那日,風(fēng)很大。
太陽像是重生,射出的光芒十分刺眼,扎在紅色的布、黑色的門上。門外的風(fēng)掀起來的熱浪一層一層,包裹著整個姚府。那姚府上下的紅,紅得扎眼。
一把一把的百日紅在風(fēng)中飄搖,似是跳舞,又似是穿著紅色外袍的樹在掙扎搖晃。它開得整個院子紅彤彤的,向里印著一頂?shù)拇蠹t花轎。一個四十歲模樣的男人整理了自己的紅黑色袍子,在院子中央的水池里照著,水池的魚游來游去,突然一條魚躍了起來,男人“哈”了一聲,說:“好兆頭!”
“老爺,不過娶個丫頭,何至于搞出這么大名堂來?!倍烫ぶ曇魦汕?,繡著玉蘭花的紫色旗袍緊裹著身子,曲線分明。不過歲月從來沒有放過任何一個人,她的臉上有一道又一道的淺淺的皺紋?! ?/p>
二姨太不知道為什么老爺非要重新再娶個年僅二十的繼室,而不是將她升為正妻。她看著府里張燈結(jié)彩,心中郁悶,只覺得紅色扎眼得緊。翻來覆去看著才九歲的兒子,心里不是滋味。若是那丫頭片子正妻再生個兒子,她兒子就沒法繼承這偌大的姚府了。好幾個晚上沒睡,現(xiàn)在才想著去老爺那兒打打眼,惹些個愛憐才好為自己兒子做些努力。
老爺挽起了袖子,對管家說:“洪泰,你把幾個姨太安排到后院去,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p>
二姨太還要說什么,里面出來一個男孩子,喊著:“娘,快進(jìn)來吧。”二姨太心里不舒服,自己是他伴了幾十年的枕邊人,現(xiàn)在只是出現(xiàn)在正院和他想說說話,就成了丟人現(xiàn)眼。二姨太憋著一口氣,扭著腰進(jìn)里院了。
“小姐,姑爺?shù)霓I子來了?!币粋€年歲不大的小丫頭跑進(jìn)來喊著,手里握著一支紅色的花?! ?/p>
一個女人趕緊給坐在梳妝臺前的姑娘蓋上了大紅色蓋頭。
“弦慧,嫁過去要孝順公婆,勤儉持家,把娘教給你的東西記著,別像在家一樣那么倔?!迸苏f著,扶起陶弦慧,然后將陶弦慧送到了閨房門口。
陶弦慧一直沒說話,她不知道應(yīng)該說些什么。她只是掀開一點蓋頭,看了看院子,太陽很大,燥熱得很。一陣風(fēng)過來,蓋頭差點掀開了。
“小姐,紫薇花兒?!毙⊙绢^遞給陶弦慧一小串花,陶弦慧這才開口說出今天的第一句話,“紫薇哪有百日紅好聽?!?/p>
陶弦慧又轉(zhuǎn)頭問母親,“父親不來嗎?”
“他……有事耽擱了。”母親囁嚅著,陶弦慧有些無奈,不過也只能輕飄飄地說:“只怕是又去抽黑疙瘩了吧,賣女兒的錢夠他抽幾日,要不我過兩天再回來,讓他再賣一次……”
“慧兒!他是你父親,在家從父,你父親給你安排這門婚事,是為你好,不是為了錢?!蹦赣H慌忙解釋著,手緊緊摳著一張帕子。
“那邊轎子來了,母親你多保重自己吧!”陶弦慧毅然走出臥室門,遠(yuǎn)處已經(jīng)傳來鑼鼓聲,想來已經(jīng)快到了。
“阿姐!”陶慶豐匆匆跑來,說:“阿姐,我下學(xué)堂就去找父親,在大煙館里找著了,可是無論我怎么拉,他都……”
陶慶豐心里急,他舍不得阿姐,他想把父親收的錢要回來還給姚家。可是他無論怎么搜,都沒搜到。他想,或許那筆錢早就化成了父親嘴里吐出來的白色煙氣,升上了天空……
“沒事兒,豐兒,我走了,照顧好母親。好好上學(xué),多讀書識字,不要學(xué)阿姐,大字不識一個,只能被賣出去。往后的日子,你要撐住這個家,阿姐等你長大了,也算是……”陶弦慧還未說完,花轎已經(jīng)停住了,陶慶豐俯身示意陶弦慧上背,陶弦慧看了看這個還沒自己高的男兒,心里猶豫了一下,又俯身上去了。
陶慶豐將阿姐背到轎子前,他的腿因為纖細(xì)而微微顫抖,小小的男孩第一次有了想快一些長大的想法。
陶弦慧上了轎子,她最后望了一眼母親和弟弟,然后閉上眼睛忍受著花轎的顛簸。
陶弦慧沒見過姚老爺,只知道他是朝廷做官的,是路人口中的“清政府的走狗”。近年來,越來越多的朝廷命官卷著些錢跑了。姚老爺家里世代為官,舍不得丟了這官職,為了能和祖宗十八代葬在一起,他們不愿跑去做洋人,怕白白地丟了老祖宗的臉面。
陶弦慧的蓋頭被掀開的時候,她有些不敢抬眼。
姚老爺將蓋頭一丟,問:“二十歲了?”
“嗯?!碧障一埸c頭,姚老爺說:“我大姑娘也是二十了,快回國了,二十歲還沒嫁人說出去都丟人?!?/p>
“大小姐是留學(xué)生,是有福氣的,不比我?!碧障一鄣吐曊f,話里全是羨慕。
姚老爺摸了摸她的臉,說:“小姑娘要你這樣才好,溫柔賢惠的,才貼心,整天搞些虛頭巴腦的洋人玩意兒算什么女人?!币蠣斦f著,放倒了陶弦慧,拉好了大紅色床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