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予
無主之城橫亙在玄雍與南荒間的過渡地帶,許多人聚集在這做生意。仿制品、簡單生計和消磨時間的小玩意兒層出不窮,是滋養(yǎng)快樂哲學的源泉。南荒分給它烈日的一絲,玄雍的山崖給它投下了一小片陰涼。一位青年坐在木制小柜邊,小柜開著,里面有好幾層,放著草藥、紗布、酒、書籍、稷下鵲小七仿制品在最上面一層,歪著頭看著路人。
青年拿著一本書,這是當時古秦蒙將軍借去的,隔了幾日,盛傳著他們這樣的人有生命危險。又隔了幾日,他被叫去古秦,和許多人聚集在大殿外的廣場,但新君主沒說兩句,把書還給了他們。
隔壁同行說,這樣的蠢事他決不會去做。如果書被收了,就立刻收攤躲一陣子,或者離開這。他甚至有一個隨時用以逃離的、準備全面的行囊。他告誡說,記住自己出生的這個地方,這個縫隙地。夾縫之中,生存的第一要義,是躲。躲一陣還能曬得到太陽,就是幸福。
青年偏把人世看得輕松。有人叫他去,他就去;被還了書也就走,對所謂權力并不害怕。有太陽就曬;沒有這個夾縫里的太陽,他也照得到光。在他心里,有一種無比的靜謐的光。
他翻著還來的書,檢查書頁,修補破損,絲毫未注意他人。在巷子另一邊,新君主正在看他。當他抬起頭時,他已經(jīng)走了。
他不愿再來這里。但君主堅持要他和自己一同前來,他有一個祈愿。
上一次來這時,白起尋求到了一副面具,躲過血與目光,在恍惚中走出城門,回到古秦。
那是和君主神洲歸來,借兵魯班大師,聯(lián)同蒙將軍與血族交鋒。無主之城的激戰(zhàn)是最后一役,將血族徹底驅(qū)逐回南荒。古秦人士氣高漲,贊美新君主,將那位堅韌不屈的戰(zhàn)士尊為勝利的象征。之后幾年,無主之城也會在這一天放煙火,表達對古秦的敬意和臣服。但在那一年的那一天,白起收兵后,沒有人可以去放煙火,因為遍地是永久沉睡的人。
那天晚上,最后穿過這里的人是他。那把讓人聞風喪膽的武器壓在背上,它很重,在他背上的時間太長,他從來沒有這樣覺得:自己的背仿佛要被壓斷了。也因此垂著頭,目之所及是無數(shù)靜止的眼睛。這些眼睛過后也在他的夢里。
臉在戰(zhàn)斗中被劃了一道,碰巧是舊時傷口。在前往稷下的途中,他便挨過這么一下。血族病源由此侵襲,那時賢者為他治療,封印邪血。還說,當心這處舊傷。
即使捂住臉,血也從指縫里滲出來,滴落,和地上所有的血匯聚。
一息尚存的人,年紀和他父親差不多。白起走過去,沒站穩(wěn)摔倒了。他撐起身體來,半跪坐著,恍惚而迫切地問他怎么止住臉上的血?;蛟S他又問,怎樣能看不見自己在流血。
那人說他不知道。但如果不想看見自己在流血,可以戴一個面具。他是鐵匠,手邊剩著個別人訂制的面具。如果急需,就拿去。
他點點頭。那人伸手給他拭了還在冒的血,幫他把面具戴好。
事后想到,那人是血族。那只手拂過傷口時,白起腦中一陣輕微的眩暈,被禁錮的什么東西在復活。
幾年來,面具下的傷口持續(xù)感染,臉已經(jīng)徹底毀掉而不為人知。旁人只見他作戰(zhàn)時趨于癲狂,被一種洶涌的能量裹挾,揮打出那把巨鐮,大地上便鉆出獠牙般的巨齒,將獵物鉤鏟到他面前,快意與空洞的血流在體內(nèi)循環(huán)震動。他知道,那老人是有意還是無意并不重要。這是那場戰(zhàn)爭對他的必然給予,一個永無終結(jié)的噩夢。他無法走出。
他們穿過無主之城,一直走到南荒的邊界,荒野和廢墟,這里叫長眠地,埋著那場戰(zhàn)爭中所有人。白起和君主講到過那只擦拭了他臉上血跡的手,那為他戴上面具的手。雖然有一個壞的結(jié)果,但在那個瞬間,讓他覺得自己可以活下去。
白起站住,不往前走。君主一腳邁入這片土地。
你給予他的,我已經(jīng)歸還了。君主對著長眠地說。我永遠不會傷害你的孩子,我不會傷害和他一起生活的所有人,我不會傷害他所在的世界。你喚起的力量,也不要再傷害他。
那場戰(zhàn)爭是我的意志。如果還未讓你覺得平等,你可以剝奪我,剝奪屬于我的東西。我不可一世的名譽,我頭發(fā)上刺目的金色。把你給予他的噩夢,給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