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眼小姐是從城市來到黛紫色的泡桐村的。
村里所有人都記得,在那個一如既往、總有三五條狗“汪汪”吠叫著的黃昏,從村口土坡底的屋頂冒出的炊煙盡頭,三眼小姐一個人拎著大包小包,小心翼翼踩著五公分的高跟鞋,下坡進(jìn)了村。在愈來愈激烈的狗叫聲中,許多人端著飯碗跑出家門,看見了穿著紅色長裙,眼睛腫得像大水泡的三眼小姐。
這個城里來的三眼小姐在一眾村民的尾隨下,走進(jìn)村后泡桐林下那間已經(jīng)被人遺忘很多年的小院子。在此之前,面對農(nóng)村婦女的詢問,三眼小姐只是指指嘴巴和耳朵,再搖搖頭,表示自己不會說話也聽不見聲音。婦女們這才松了口氣似地瞇瞇眼,隨即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悲天憫人的表情。三眼小姐并沒有在意,她從裙子口袋里掏出用手帕包著的鑰匙,擦掉門鎖上粘灰的蛛網(wǎng),嘗試了兩次,聽到略顯沉悶的金屬撞擊聲,她突然皺起眉,將鑰匙拔出并再次插入,轉(zhuǎn)動后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
三眼小姐就這樣在開滿黛紫色泡桐樹花的小村莊住下了,住在村民推測可能是她外婆(而不是也許嫁進(jìn)城的母親)的小院子里。
三眼小姐大概是天生聾啞,而她寫下的三個字文盲村民們并不認(rèn)識,所以三眼小姐的真實姓名,和她的身世、她的故事一起成為了泡桐村又一口口誤傳的未解之謎。村西邊,長著薄嘴唇、尖耳朵的李家婆娘,邊納著鞋底邊同石磨周圍一圈的女人們講,“那個不穿褲子的城里人,準(zhǔn)是叫人發(fā)現(xiàn)她會和男人亂搞給趕走的!”女人們再次露出慌張而警惕的表情;村東邊,剛過完八十大壽的老不死,抱著嶄新的鋁制煙筒坐在門檻上,一張臭嘴埋在煙筒里含糊不清地說,“唉呀——那個女娃娃我還記得喲,當(dāng)年才這么點(diǎn)大——眉毛最像她爹了——現(xiàn)在都長這么高了哇?!?/p>
三眼小姐為什么被稱呼為“三眼小姐”呢?最開始是孩子們這樣叫的?!靶〗恪蹦?,因為她是城里人,即使住在泡桐村,也整天穿著連衣裙和高跟鞋,卷曲的長發(fā)用干凈絲常系成馬尾,走路時絲帶末端會舞出優(yōu)雅的弧線;至于“三眼”的由來,不是因為小賣部的王老板說他看見“那個城里人”比旁人多長了一只眼睛,也不是因為“啞巴城里人”只會發(fā)出奇怪的、類似sa和ye的音調(diào)?!叭邸边@兩個在今后會伴隨“城里人”余生的字,來源居然是其主人的眼淚——三眼小姐總是在哭,那雙見過城里高樓林立的眼睛,常常在一夜之后變成被馬蜂蟄過的樣子,和中空的泡桐樹一樣泡。等到早飯前,眼腫消下去些,只要隨便瞟一眼,就可以注意到左邊那只半腫著的憂郁的眼睛:本來為她遮蔽沙塵的眼皮變成了三層,就像老人皮膚被時間吸干了水分,只剩下的深深的褶皺,像一刀一刀劃出的溝壑。左眼瞬間衰老了一百歲,而右眼仍含著淚,像凝望遠(yuǎn)方等待情人音詢的女孩。——“三眼”就是這樣來的。三眼小姐的三眼皮誰都忘不了。而“三眼皮小姐”不太順口,“三眼皮小姐”、“三眼皮小姐”聽著像剛下完蛋的母雞報喜的叫聲,于是就干脆省一個字好了。三眼小姐為什么被稱呼為“三眼小姐”呢?最開始是孩子們這樣叫的,然后是男人、女人,甚至整個泡桐村和鄰邊的大溪村、小溪村的人都這樣叫了,最后似乎連田野里的麻雀也這樣稱呼這個穿著裙子割豬菜的城里人了呢!盡管三眼小姐一點(diǎn)也聽不到。
孩子們并沒有因為三眼小姐的到來而感到煩惱,反而讓他們原本算不上快樂的生活變得多姿多彩。男孩女孩們都喜歡和漂亮的三眼姐姐玩耍,即便被五六雙臟兮兮的的小手一起扯住裙擺,三眼小姐也只會溫柔地笑,露出白云似的牙齒。
三眼小姐每天清晨打掃干凈院子后,就拿出她自己用麥芽熬的糖,捧一本書(或是杜拉斯的《情人》或是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靜靜坐在泡桐樹下,等待小客人們的到來。
孩子們睡醒后,會按照三眼小姐的囑咐,認(rèn)真刷牙、洗臉,女孩們戴上三眼小姐送的發(fā)卡,男孩們穿上三眼小組補(bǔ)的背心,三五成群,歡快地向村后的泡桐林跑去了。
麥芽糖甜得發(fā)膩,三眼小姐只允許每個孩子吃一顆。她在紙上畫了一排牙齒涂黑,張著嘴展示自己的牙,孩子們就明白了吃太多糖的害處。
曾經(jīng)每天都要遭父母打罵的搗蛋鬼,在三眼小姐這變成了溫順的小綿羊;快十歲還總是賭氣的小丫頭,在三眼小姐這學(xué)會了理解和包容。和孩子們成為朋友后,三眼小姐再也不用擔(dān)心在山里迷路,她的灶邊也總有泡桐樹枝整整齊齊擺放著,連村民們都因為她對孩子們良好的教導(dǎo)而改變了自己的偏見。最重要的是,三眼小姐已經(jīng)很少哭了呢,她早不是曾經(jīng)那個“三眼小姐”了!雖然人們提到她的時候還這樣叫著。
婦女們,唯一對三眼小姐還存在一絲戒備的婦女們,此時正坐在三眼小姐的沙發(fā)上,喝著三眼小姐從城里帶來的茶,仗著三眼小姐聽不見,唧唧喳喳爭論一件大事——鄰村的那對雙胞胎兄弟,大溪村的小海和小溪村的大海,二十歲的好年紀(jì)。昨天一齊來了泡桐村,找了最權(quán)威的婦人李家婆娘,說要向三眼小姐求親,讓各位大姐幫忙說說話。于是大姐們就在興奮地討論這件事了,帶著一絲如釋負(fù)重,一絲關(guān)懷,一絲感激和一絲嫉妒。她們在向三眼小姐詢間看法之前,自作主張地將彩禮較少的小海剔除候選了。
終于一邊畫圈一邊比劃手勢把事情說清楚后,三眼小姐卻顯得異常平靜,她像是早料到一般,甚至苦澀地扯扯嘴角,淚光在眼中一閃而過,然后迅速低頭掩飾。她一直搖著頭擺著手,在紙上畫滿了叉叉。
婦女們,再次如臨大敵。
黛紫色的泡桐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煙塵一樣的花香又將這個小村莊籠罩了很多年。三眼小姐拒絕了所有人的求愛,當(dāng)初的大海、小海早已娶妻生子,婦女們也不再憂心忡忡。孩子們也都長大了,一部分離開,一部分被迫活成了他們父母的樣子。只有三眼小姐還是最初的三眼小姐,長裙、馬尾、高跟鞋,還有三眼皮。
三眼小姐已經(jīng)到了可以被叫作“大姐”的年紀(jì)了,更別說她整日頂著的三眼皮——即便很少哭也會存在的三眼皮——把她揉皺了,像害上疾病的樣子。婦女們都同情地勸三眼小姐,“妹妹吶,可千萬別把眼睛哭瞎了,你都受了那么多苦,要是眼睛再瞎了——可該怎么辦呀!”所以現(xiàn)在三眼小姐很少哭了。
如今和三眼小姐關(guān)系最好的就是這些婦女。刨去農(nóng)忙,幾乎每一天的八九點(diǎn)鐘,李家婆娘就會親密地挽著三眼小姐,一搖一擺逛到村西邊大石磨旁,叫三眼小姐和婦人們跟著她在毛衣領(lǐng)打一圈新花樣。
三眼小姐從善如流。她學(xué)得最快也打得最好,因為她從不參與婦人們的八卦(就算她想?yún)⑴c大概也不可能吧)。婦女們喋喋不休了一天后,可以繼續(xù)喋喋不休兩天、三天……幾十戶人家的泡桐村,仿佛就夠她們說一輩子了。只有三眼小姐坐在角落里安安靜靜打著毛衣,偶爾會有落花、落葉飄飄悠悠掛在她的發(fā)絲上,或者輕輕停在她低下頭露出的后頸。這時的三眼小姐像坐在一副優(yōu)雅的油畫里,甚至?xí)屓擞X得,如果三眼小姐沒有天生聾啞,就不會如現(xiàn)在這般美了吧。
太陽西斜時,婦女們收拾好針線準(zhǔn)備回家給孩子、丈夫、老人煮飯。石磨旁的人越來越少,村莊上方逐漸升起裊繞的炊煙。最后大家都走了,三眼小姐還在安安靜靜打著毛衣。一個人的飯煮得很快,所以她可以趁著天明再打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