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我躺在榻上,手里把玩著那支翠綠的簪子,一夜未眠。
天色未亮,打更的梆子響了五聲,我將簪子放回了桌上,拿了自己收拾好的包袱出了門。
大門和后門夜里都有人把守,剩下唯一能走的就剩圍墻邊那個狗洞了。我倒也不嫌棄鉆狗洞,逃命呢,還管它是什么洞呢,反正只要能出去就行。
我抱著包袱一路小跑到了客棧,牽了那匹駿馬馬不停蹄的就往城門口趕。
踏出城門那刻,我終于感受到了一絲人生由自己支配的自由的味道。
此時已是深秋,冷咧的秋風(fēng)迎面打來,猶如一把把冷刃刮得我生疼。但我速度一點不敢緩下,我深知等天亮院里丫鬟發(fā)現(xiàn)我不在了一定會立馬通知林霄云,他一定會追來,等到那時我可真就插翅也難逃。
牙行倒賣一般都不會走的太快,母親被變賣出城到如今已過二十天,兗州離京城也不算太遠,我快馬加鞭跑個兩三日也差不多就到了,現(xiàn)在去,應(yīng)該也還好打聽。
不過上天像是也在阻撓我似的,夜里就下了一場大雨,雨水妨礙了馬的視線,我無法再繼續(xù)趕路,只好找了一個山崖歇腳。
這若是從前讓我深更半夜獨自在這深山老林里停歇,我是半點不敢的,可如今我卻似乎已經(jīng)無所畏懼。
這場雨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天一早才小了一些,我不清楚林霄云他們是否有追出城,此刻又追到了哪里。
我是半點都不敢再耽擱了,解了韁繩牽了馬就準備出發(fā)。
只是我到底是低估了林霄云,看著不遠處坐于馬上那個渾身濕透的熟悉身影,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怪這場雨,還是該佩服這人的毅力。
看他那樣子,應(yīng)該是馬不停蹄的跑了一天一夜追上我的。
雨還在下著,盡管他全身都已經(jīng)濕透,有些狼狽,可那雙桃花眼依舊炯炯有神的瞧著我,只是眼眸里似乎多了些我瞧不懂的深邃。
他朝我走近了些,坐于馬上俯視著我,冷冷的開了口,“跟我回去。”
我抬頭瞧他,雨水模糊了視線,有些瞧不真切,總感覺馬上的他有些像十年以后那個林霄云,還真是越來越像了。
“我欠你的命也算還了,我不欠你什么了。我自此離開,發(fā)誓永不再入京都,你們的事我也不會再提及半句。你能不能,放我離開?”
他眉頭緊蹙,好半天才道,“你當(dāng)真要離開我?”
我冷笑,“難不成真要把命給你嗎?”
他有些急了,“我何時說過要你的命?”
我懶得與他爭辯,他大概也不會承認,他甚至不會親手動手,說不定到我死他都還戴著那張?zhí)搨蔚拿婢?。也不知是在騙我,還是在騙他自己。
我岔開了話頭,問道,“葉夫人你找到了嗎?”
他許是沒想到我突然會問這個,頓了頓,似乎有所猶豫,“找到了……”
我問他,“那為何遲遲不告知我消息?”
“因為…她已經(jīng)過世了。我還沒想好要怎么告訴你……”
我聞言如遭雷擊。怎么可能,我明明記得母親是在家中變故后很久才在路上生病離世的,從京都到兗州根本沒有多遠,怎么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就因病去世了?
“你騙我!”
三十
林霄云神色有一瞬的慌亂,他終于翻身下了馬,來到了我身前,“我沒有騙你,我派去的人打聽到她們?nèi)チ藘贾?,他一路跟去后又得知她們沒被留下,跟著另一批牙子要一路南下,他南下找過去時才知道葉夫人因病在途中病故,留下一女童,途徑金州的時候被一個姑娘買下,不知去向。”
我愣愣的聽完,大腦空白了片刻。
我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能改變。
想來那位買走“我”的姑娘就是月娘了,她這會兒應(yīng)該已經(jīng)帶著年幼的“我”南下燕州了。
若我能活下來,后續(xù)再去找她,應(yīng)該還有機會改變十年后的我遇到林霄云的可能。
我瞧著眼前的人,想著求他放我一馬的機會能有多大,卻聽他道,“葉夫人的尸骨我已經(jīng)讓人帶回燕州了,你也跟我回去吧?”
我靜靜的瞧著他,好半晌后,問出了心中的問題,“你是想回燕州再殺我嗎?”
他有一刻的震驚,隨即拔高了聲音道,“你在說什么?。 ?/p>
我平靜道,“那天你和晉王的對話我都聽到了?!?/p>
他眼中閃過一絲無措,“我不知道你聽到了什么,但…我真的沒有這么想過……”
他的解釋有些蒼白,我也沒有想聽的心思,“你若要殺我,請將我的尸骨和葉夫人葬于一處。你若不想殺我,現(xiàn)在就放我離開。”
他牙關(guān)緊閉,似乎在隱忍著什么,我只靜靜等著,等著他給我一個結(jié)果。
好半晌后,他背過了身,聲音低沉,道了一句,“你走吧……”
我不知道他在此刻是不是已經(jīng)不舍得殺我了,但我沒有猶豫,立馬翻上了馬背。
最后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我拉緊韁繩,雙腿夾了夾馬腹,離開了此地。
還沒走出幾步,我突覺被一陣怪力擊中,猛的往前傾了一下,緊接著,胸口鉆心的刺痛傳遍了全身。
我意識到了什么,緩緩低頭,看向了被利刃刺穿的胸口。
有些突然,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鮮紅的顏色瞬間浸滿了銀色的箭尖,青白色的衣衫不過片刻就已濕透一片,我自嘲的笑了笑,果然啊,終究是逃不掉的。
我強忍著痛轉(zhuǎn)頭去看,只見一個身著青衣的男子縱馬而來,他的手還搭在弓上未來得及放下。我認的他,是林霄霆的貼身護衛(wèi),功夫高深莫測。
不遠處,林霄云瞪大了眼睛看著我,看起來,他似乎比我還要意外。緊接著,我看著他朝我奔來。
不知是雨下的太大,還是血流的太快,一陣陣寒意不斷向我襲來,我只覺得好冷,徹骨的冷。胸口撕裂的疼痛也被逐漸放大,好似有數(shù)只猛獸正在一起啃食撕咬我的五臟六腑。
身下的馬兒還在奔跑著,我漸覺眩暈,眼前模糊一片,手已經(jīng)抓不穩(wěn)韁繩,隨即便往一側(cè)倒了下去。
無數(shù)冰冷的雨水打在我的臉上,我感覺有些累,閉上了眼,靜待落進泥土里。
可下一刻,卻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霜兒!”
我聽到了近在咫尺的呼喊,是他在叫我的名字。
我睜眼,瞧見的是他如刀削般棱角分明的下頜,恍如初見。
他滿臉慌張,眼睛通紅,似乎是哭了,可我已經(jīng)分不清他臉上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
他竟會落淚?為我落淚?
我用盡力氣,抬手摸了摸他臉上的水珠,“你是哭了嗎?”
他手足無措的捂著我的胸口,似乎是想幫我止住那不斷涌出的血液,“不要……不要離開我……”
看著他情真意切的臉,耳邊是他亂如鼓點的心跳聲,此刻,我似乎感覺到,他好像真的沒想過要我死。
既然沒有想過要殺我,為何又要與林霄霆說那樣的話呢?
我耳邊驀地想起了林霄霆那句“你還想娶她不成”。我雖然已經(jīng)從他那時的沉默里讀懂答案,可此刻,我竟還是想再聽一遍。
“你難道還想娶我不成……”我勾了勾嘴角,也不知道在他眼里是何模樣。
“是!我想娶你,我想永遠把你留在我身邊!”他看著我的眼神里全是真摯與焦急,一如當(dāng)初聽我彈琴那樣。
“可為何……晉王問你時,你答不出來……”
“我當(dāng)時若答了他更不會留你,我以為,我以為我不答,我說一切交給我處理,他就能把這事放下!我原本,原本是想先順著他,等帶你回了燕州讓你假死,瞞過他,這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為什么,為什么你不能等等?為什么你不能問我?”他帶著哭腔,一句話講的斷斷續(xù)續(xù)又語無倫次。
我笑了笑,原來是這樣嗎?竟是我誤會了他?
我還想說什么,可是張了張嘴,喉頭似有異物堵住,讓我無法喘息。我大口的喘著氣,他叫著我的名字,可我好像已經(jīng)有些聽不清他在說什么。
我腦子里一片混沌,這一生的回憶此刻都在腦子里極速的過了一遍,原來我終究還是什么都改變不了。
我想起了十年后的那個“我”,若十年后的林霄云能好好對她,若她沒有看到暗格里的畫像心生誤會,沒有逃出燕王府,那大概結(jié)局也算不錯。至少應(yīng)該能達成我們彼此相伴一生的夙愿。
四肢的冷意更甚,像是落進了冰湖里。我覺得眼皮越來越重,像是困意上涌,我好想睡覺。
原來這就是要死的感覺嗎?
我感覺他抓住了我的手,很緊,像是想抓住我的性命一樣。
我半瞇著眼睛,用盡了全部力氣想要回握,可是卻感覺身上的力氣在被一點點抽干。我意識道,我馬上就要死了。
我想跟他說點什么,想告訴他,十年后的瑤琴就是我,可我張了張嘴,終究是什么都沒能說出來。
我終于沒了半點力氣,靠著他的胸膛,垂下了頭,再無知覺。
【正文完】
作者有話說那個……到這兒正文就完了哈??捶错懭绾螞Q定更不更林霄云視角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