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家人就像被摔碎的鏡子重新拼湊在一起似的,折射出不同視角的“膠片”。
媽媽手里的膠片記錄的是早出晚歸,三點一線的生活。
每次我起床她就已經(jīng)出門了,能從餐桌上捕捉到她用餐的痕跡。偶爾沒有,那就是在路上買了。而我則是等待爸爸或奶奶準備早餐,確保弟弟妹妹不會餓著上學(xué)。
我照片里的媽媽自帶濾鏡,我的專屬。
很愛媽媽,甚至超過愛自己。雖然過去的我做過蠢事,但那畢竟是過去。對過往的每一次內(nèi)疚都會轉(zhuǎn)變?yōu)槿缃駩蹕寢尩摹叭剂稀保赡苁浅鲇谮H罪,但更多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偏向。
在我的世界里媽媽永遠是完美的,不能受委屈的,我會為了她和家人頂嘴,也可以和路人吵架。在我身邊她不能被欺辱,不論發(fā)生什么事情,我的天平永遠傾斜向媽媽那一邊。
這種想法出于什么心理我并不清楚,但對我來說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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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手里的膠片記錄的是早出午歸,午出晚歸,泡在牌桌上的生活。還帶著點照顧兩個小學(xué)生的零碎片段。
我在家的時間不多,我膠片里的奶奶讓人又愛又恨。
她會出去買早飯,也會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叫我來吃,最后雙方都煩。會問我中午想吃什么,即使得到的答案一般都是“怎么方便怎么來”。
她性格偏執(zhí)、偏激,見不得我抱著手機,見不得我窩在家里。說我成天想著手機不能去外面走走。
任憑我怎么解釋說我一個月29天都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她也不會否定自己的說法。那一刻我仿佛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不管再怎么降低存在感也會惹人厭煩。
她沉迷雜牌,每次我月假在家她吃完早飯就走了,到中午的飯點再回來,吃完午飯又被牌友一通電話叫走,6點才被妹妹打電話叫回來送她上補習(xí)班。
甚至有時候打牌走不開,讓我去接弟弟放學(xué),完全不在乎我知不知道地方,眼里只有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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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我照片里的爸爸是灰色的,他不懂我,不理解我,讓我覺得困擾,委屈。
小時候他會因為我心疼剛生產(chǎn)完在住院的媽媽而寫不進去作業(yè)打我,罰跪。會因為風(fēng)帶著門關(guān)閉發(fā)出的聲響太大而踹我的肚子,會因為強迫我去學(xué)??扇タ刹蝗サ幕顒?,我不去而生氣,帶著弟弟妹妹去公園,把我獨自扔家里。
去年,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提為我付出了多少錢,哪怕我明確拒絕過那筆錢的支出。
但那所謂的“為了你好”,成為高中三年時刻禁錮著我的枷鎖。
我心疼他們賺錢不容易,更感激他們?yōu)槲业母冻?。但傷口上撒鹽的疼痛一次又一次蓋過所有甜蜜。
他會因為我提出把每月200元的生活費改為300元而給我講一堆不要攀比的大道理。會在我找奶奶多要15元車費的時候,問我是不是要去網(wǎng)吧玩。
哪怕我從未攀比,哪怕我從未踏足網(wǎng)吧。
他們留的每一滴汗水我都能感受得到。烈日炎炎,亦或是狂風(fēng)暴雨,永遠早出晚歸。
手上的老繭,鬢角的白發(fā),不再挺直的脊梁,時時刻刻刺痛著我的心臟。
我無法在成績上讓他們滿意,所以我竭盡所能的減少自己的開銷,能省一點是一點。拼命的再減輕一點自己帶給他們的負擔。
小學(xué)的時候,爸爸的一句話我記到現(xiàn)在——“20塊錢可以吃五頓熱干面了,你一次就花完了?”
那是我第一次和朋友們走進德克士,第一次買咖喱飯,也是最后一次。
是啊,我怎么一下就花完了?即使他給我說了隨便吃。
當時錢還不夠買咖喱飯,我又找同學(xué)借了一塊,如果吃別的,完全可以剩。
……
爸爸的膠片記錄了很多事,家里的水電費,孩子們的學(xué)費,甚至一日三餐。
從爸爸給我的膠片中,我看到了無邊的壓力。
早上起床,媽媽弄好自己的早飯吃完就走了,奶奶也去廣場散步,而他要負責(zé)準備四人的早飯。
中午下班,奶奶招呼了朋友,對爸爸說東西準備好了讓他下廚。
晚上下班,沒有給他留飯,甚至孩子們吃的都是中午的剩飯。奶奶中午會故意做很多,方便晚上吃。
爸爸問我:
“為什么我工作一天回家不僅沒飯吃,還要給他們做飯?”
我沉默。
“為什么你媽不順便把你弟弟的妹妹的飯一起做了?”
……
“上次你表妹住咱家,你媽早上就買了你表妹一個人的飯。”
繼續(xù)沉默。
“你表妹要上學(xué),你弟弟妹妹也上啊。”
……
我看到膠片上,樓上的租戶搬走很久了,房間遲遲無人清理,都在等著我爸去清理。好像這個家有時不包含爸爸,有時又只屬于爸爸。
家里的房子租不出去,不單是因為沒人來,更是因為家里沒人。
爸媽上班,我和弟弟妹妹上學(xué),奶奶出去打牌。家里沒人,房間又怎能自己主動租出去。
現(xiàn)在我照片里的爸爸是褐色的,他活的壓抑,辛苦。
我記得有一次他喝醉了,哭了。奶奶將爸爸的訴苦一一駁回。
他們永遠不會理解別人。
但我會。
爸爸的每一句話都刺激我心里,他控制不住的眼淚,抑制不了的吶喊。所有的委屈都像顆種子,早早在年幼的我心里扎根。
如今,我理解他的不易,傾聽他的訴苦。他說,這種事他只能和我說了。
爸爸的肩膀能扛起我們的家庭,能扛住生活的壓力,也能扛起我重重的行李箱。
但是我害怕,害怕他扛不住家人給他的壓力。他的一字一句都透露著疲憊,心酸。
是對家人失望了嗎?還是對自己命運的不甘?
媽媽不過問我如何上下學(xué),爸爸會接我送我,即便翹班。
媽媽不關(guān)心弟弟妹妹的學(xué)習(xí)進程,爸爸下班會監(jiān)督催促。
奶奶不做飯,爸爸會擼起袖子。
水電費無人過問,她們理所應(yīng)當?shù)膾伣o了爸爸,從不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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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shù)哪z片早已落灰,被他藏起,我永遠不得而知。
而我照片里的爺爺干干凈凈,被我銘記。
或許過去有諸多矛盾,有過嫌棄,有過厭惡。那都是插曲。
我永遠記得第一個帆布包是他給錢買的,永遠記得他用沙包一下給我砸掉兩個玩偶,永遠記得我跪在大廳,大家都在吃飯,只有他來拉我。
這些愛,遠比傷害沉重,更值得珍惜。
他去世了,我毫無感覺?;鸹暗淖詈笠幻妫婀?,眼淚自己跑出來。哭的慘不忍睹。我明明那么討厭他,卻是哭到最后的那個。
我討厭他重男輕女,討厭他總是和我對著干,討厭他太老實,被兄弟呼來喝去,討厭他趁我上學(xué)偷偷離開人世……
他生前偏愛姑姑,因為姑姑頭胎就是男孩兒。可他的最后一句話對姑姑說的是:
“把我存的錢都給你弟弟吧,他有三個孩子,不容易?!?/p>
我不知道爸爸當時是什么心情,會像小孩子一樣哭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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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不穩(wěn),看不清,摸不到,家人在我眼前是抽象的,無法下定義的。
愛媽媽,心疼爸爸,理解奶奶,同時又埋怨他們不理解對方,不理解我……
我提議讓爸爸反抗,他試過的,可他不想餓著孩子。
我想和媽媽說一說,但我在家的時間太短,沒有機會,又不知如何開口。
奶奶是爸爸的媽媽。我想讓她改變,可時間早已定型。她說:
“我已經(jīng)養(yǎng)大我的孩子了,該享福了,我又撐不到享你弟弟妹妹福的時候?!?/p>
沉默……
鏡子縫隙里的玻璃渣將我的血肉割的鮮血淋漓,而我還要將擦拭的紙巾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