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穿黑軍裝的跑了過來,一把抓住海娃的脖子,把他提溜到一個穿黃軍裝的跟前。穿黃軍裝的掛著大洋刀,鼻子跟大蒜頭一樣,大蒜頭鼻子底下留著一撮小胡子。那個小胡子瞪圓眼睛,就吼叫起來:
“你的一八路探子的!小胡子吼叫的時候,嘴里齜出兩顆大金牙;嘴唇又黑,又厚,真是又兇又丑,惡心死了??墒呛M抟稽c(diǎn)兒也不怕。心想我告訴你哩?你會瞎
咋呼,我還會裝糊涂哩。海娃故意歪起腦袋,張大了嘴巴,傻愣愣地望著小胡子。好像對他說:“你說什么啊?我聽不懂呀!”
那個穿黑的端起槍托,照著海娃屁股撞了一下,跟者又撞了一下。他一面撞,一面歪著嘴說:“小王八羔子,為什么不吭氣?太君問你:是不是八路?”哈,真是個日本走狗。這不要臉的走狗,還叫鬼子
太君”哩!海娃真想罵他一聲“黑狗”,狠狠地唾他臉。不過一想到雞毛信,海娃就不罵了。海娃說:“我不是,我是放羊的。”
小胡子拔出明晃晃的大洋刀,擱在海娃的脖子上:“實(shí)話的不說的,死啦死啦的那黑狗也學(xué)著小胡子,使起威風(fēng)來。他往海娃身上踢了兩腳,又歪起嘴巴,說:“不照直說,宰了你這兔
崽子!”海娃說:“我就是放羊的嘛!就是后周莊的放娃嘛!”說著說著,海娃就哭起來了。海娃一面哭,一面偷眼數(shù)數(shù)兒一拾胳膊抹把眼淚,數(shù)數(shù)那邊;糯拳頭擦下
鼻子,數(shù)數(shù)這邊;數(shù)了穿黃的,又?jǐn)?shù)穿黑的;邊哭邊數(shù)心里直樂:哈,怎么會胡謅出個“后周莊”來???海娃從來沒有見過后周莊是啥樣子。海娃只記得爸爸給他說過:后周莊是敵人占領(lǐng)的村子,離前周莊的鬼子炮樓五里地。后周莊的放羊娃,也是這樣說的。他還說,他老東家紅薯可多哩!那老地主周剝皮,可壞啦,不叫放羊
娃吃米糧,凈叫吃紅薯:早也紅薯,晚也紅薯,一年到頭凈紅薯;還是凍紅薯,爛紅薯,黑疙丁紅薯。你說壞呀不壞!
海娃哭得小胡子不耐煩了。小胡子說:“搜!”于是那個黑狗,那個歪嘴黑狗,就動手亂搜起來:他一時摸摸這個補(bǔ)丁,一時掏掏那個破洞。連海娃的破山鞋,也給脫下來搜過了。可他什么也沒有搜到。他只搜出來一塊烤紅薯。這紅薯,是爸爸特意從平川帶給海娃做干糧的。紅薯烤得焦黃噴香。歪嘴黑狗拿上烤紅薯,就塞到歪嘴里去?!笆裁吹拿紫5模俊毙『右话褤屵^歪嘴里的烤紅
薯,放在手上掂了搭,又拿大蒜頭外于聞了聞,就大嚼起來。他一面嚼,一面說:
“大大的好!大大的好!這個的,山上的頂好!皇軍的統(tǒng)統(tǒng)的鳴嚕鳴嚕掃蕩一麻斯!”歪嘴黑狗歪著嘴巴說:“山里不種紅薯,上哪兒掃蕩去?平川才有哪!”海娃忽然插起嘴來。海娃說:“這是烤紅薯!一烤就香,又甜又香。上山放羊凈吃烤的
摟把柴,攏把火,就烤熟了。”海娃一面瞎編,一面給鬼子說,就像他真是后周莊的放羊娃一樣。小胡子越嚼越饞,滿嘴吧嗒吧嗒亂響,別提多惡心了。他眼珠一轉(zhuǎn),又問海娃。不過這次他不瞪小眼珠了,他只是齜著滿嘴大金牙,說:“你的,什么的干活?”這回海娃聽懂了。海娃正想多說幾句話兒。海娃學(xué)著他的腔調(diào)說:“良民的干活,放羊娃的干活?!?/p>
“你的,良民證的有?”海娃說:“我才14歲,哪有良民證呀!你不信,到后周莊問周會長好了。都是他的羊!”小胡子可沒有工夫去問。他還要進(jìn)山搶糧哩!他只是說:“你的一這個的有?”“該沒有哩?”海娃說,“多去啦。大大的有!大大的有!周會長就愛種紅薯,后周莊就數(shù)咱東家種得多。還
愣上糞!光叫長工吃紅薯哩,該不愣種?
”“你的這個的,”小胡子齜出大金牙來,“太君的送劑的!明白的?“明白的,明白的!”海娃說,“等你回來,給你送上兩筐子?!焙M拚f著,一面張開胳膊比個大圓圈,一面在嗓門眼里對小胡子說:“就怕你回不來。掉進(jìn)包圍圈里,你吃屁!”只說的自己憋不住“噗”地笑肚疼了。小胡子也大笑起來。他拍著海娃的腦袋瓜說:“良民的!皇軍的良民的!開路開路的!”
海娃樂呵呵地把羊趕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