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瘦西湖畔
夜幕籠罩下的西湖,在皎潔月光下泛著白泠泠的光,好似落了一場雪。盡管雨季已過,但此處空氣中仍舊氤氳著淡淡的水汽。
明月高懸天際,灑下一片清輝,連綿起伏的屋脊上鋪滿了龍鱗般的琉璃瓦,在月下顯出玉一般的光澤,不難猜出此一定是富貴人家居所。
院中,紅花盛放,熱烈如火。長長的游廊將這一方小院完全包圍,盈雕碧欖,曲折回旋,偶爾有溫柔的風(fēng)掠過游廊穿進院中,帶來一陣涼意。
林朝朝獨坐月下,清輝入酒,小酌半杯,眼中微醺。
這宅子還是當(dāng)年她謀劃私奔之時留下的產(chǎn)物,當(dāng)時天真,竟想著若事能成,風(fēng)頭過了之后能和蘇暮雨回來在江南定居。
實在是年少無知啊,連江南這種江湖人一抓一大把的地兒都能謀劃成隱居之所。
這還是她頭一次親自到這兒看看呢,確實是個不錯的地方。她隨手掐了一朵不知名的紅花,用手指輕輕揉了揉它紅到似乎要滴血的花瓣,隨手插在了發(fā)髻上。
人比花嬌,這種艷色在月光下不顯艷俗,反而有了幾分飄渺出塵。
“小姐。”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林朝朝想到當(dāng)年之事心底還是有些悵然。此時子姜抱著一個劍匣子過來,聲音拉回了亂飛的思緒。
“怎么,可是還有哪里的事不懂?”林朝朝放下手中白瓷酒杯,此次出門歸期不定,子姜便負責(zé)了大半望雪居的事物,昨日已經(jīng)交代清楚,她只當(dāng)子姜還有些細節(jié)上的疑問。
“小姐,”子姜把手里的匣子放在石桌上,搖了搖頭:“事情我都懂的,又不是第一次幫小姐處理了。是今日總居的掌事傳話過來,說昨日在庫房里取令牌的時候,還發(fā)現(xiàn)了旁邊另有一把劍,”她把劍匣子打開,只見明黃色布料包裹中躺著一柄通體玄色的細劍。
這柄細劍長約二尺一寸,劍身與劍柄都是如墨一般的漆黑。劍身樸素,沒有半點花紋,唯有劍柄之上雕刻了幾只精致的仙鶴,栩栩如生,活靈活現(xiàn),仿佛下一刻就會展翅起飛。
森森月光下,這柄劍上流動著淡淡的寒光,劍刃鋒利無比,當(dāng)是真正的刃如秋霜。
寶劍藏秋水,色澤墨如玉。無可否認,這是一柄極好的劍。
看到這把劍,林朝朝的醉意緩緩散去。
這把劍竟然找到了。
子姜的話仍在繼續(xù):“那掌事說以往常常見小姐把這柄劍掛在房中,還以為這是小姐的配劍,便著人送了過來?!?/p>
這不是她的配劍,林朝朝輕輕撫上了這柄通體泛著寒氣的細劍,冰涼又鋒銳的觸感讓她晃了晃神。
這是當(dāng)年她打算贈予蘇暮雨的劍。用的是一塊天山千年玄鐵打造,千錘百煉,花了近一年的功夫細細錘煉,但鑄成之后她和蘇暮雨已經(jīng)分手了。
這把劍就沒有送出去。
之后當(dāng)她走出這段情事,便也將這把劍扔到了一邊,沒想到現(xiàn)在竟然被重新找出來了。
手指細細摩挲著劍柄上那幾只仙鶴,林朝朝想:不知他有沒有接到她的密信,明日就要出發(fā)了,怕是來不及在去海外仙山之前見他一面了。
“把它也收拾進明日的行李吧,就放在我的房間里?!?/p>
林朝朝的指腹滑上了劍柄與劍身相接的幾寸 ,卻感覺這一小塊地方的觸感有些奇怪,此處打的蠟好像比別處更厚一些。但她沒有多在意,只因為是自己的感覺出了問題。
三日后,夜暮
寬闊的運河上,一艘精致的畫舫正順?biāo)舷?。船身不小,吃水不淺,但行駛起來又快又穩(wěn),足見船夫的功底和畫舫的質(zhì)量。
片刻后船行的慢了,原是空中不知為何突然淅淅瀝瀝的開始下雨,夜晚行船本就危險,如今又下了雨 ,船夫們更是不敢魯莽行船。
甲板上的火把被雨澆滅,雨夜無月,水路漆黑,全靠船夫們的經(jīng)驗以及對這片水域的熟悉。
雨聲滴滴嗒嗒,雨滴落在江面暈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船艙內(nèi)燈火昏黃,一個姿態(tài)裊娜的倩影印在紗窗上,身前還放著一架箏,正是南下青州的林朝朝。
在她旁邊的屏風(fēng)外側(cè),還有一道女子的身影,弓著身子,侍奉在側(cè)。
“下雨了?!绷殖p輕撥了一下箏,微微嘆息。
“你出去知會一下,讓人給船夫們送壺?zé)峋?,再派幾個人點著燈,囑咐他們不必著急行船,慢慢走也無妨?!?/p>
“是?!逼溜L(fēng)外的身影退出船艙時漏進來一股攜著雨水的江風(fēng),清涼濕潤。
船艙里安靜無比,只有燭臺上的焰火偶爾爆出火花的細微聲音。
林朝朝輕輕挑弦,樂音從指間流瀉而出。
今夜有雨,她的箏音便如同細雨一般清潤。一撥一攏,一捻一挑,宛如此時江面上落的那一場雨,帶著一絲絲憂傷與溫柔。
這樂聲絲絲縷縷,悠悠揚揚,委婉連綿。它漸漸盈滿了這間船艙,但滲出去的幾縷聲音卻被蠻橫的江風(fēng)吹的七零八碎,讓外面的人聽不真切。
一曲終了,林朝朝輕輕捻著一根弦,船艙突然刮進了一小股帶著濕氣的風(fēng)。
高大的陰影籠罩在正低頭捻著弦的姑娘身上。一陣極輕的收傘聲之后便是滴滴答答的水珠落地之聲。
“你來了。”
林朝朝抬起頭,見他一身黑衣上氤氳著濕氣,看了一眼艙外,卻是輕笑一聲。
“怎么每次你一來就下雨,比欽天監(jiān)的天象都準(zhǔn)。”
以前也是,每次見面的時候總下雨。林朝朝差點以為自己談了個武俠版蕭敬騰。
蘇暮雨以前就聽?wèi)T了她的揶揄,但時隔許久還是免不了有些局促,只能默不作聲。
“坐吧。”林朝朝摘干凈了手指上的護甲,引著蘇暮雨在一旁坐下。
她提起桌上的茶壺,玉白的手上畫著丹蔻,似牡丹灼艷。青瓷茶提被她攥在手中,微微傾斜,姿態(tài)優(yōu)雅且從容。
“上等的雪頂含翠,不知道你的品味有沒有變 ,嘗嘗?!?/p>
她將茶盞往蘇暮雨推了推,秋水一樣的眸子將蘇暮雨包裹其中。
蘇暮雨心中緊了緊,沉默地端起了那杯茶,暗暗警告自己日后萬不可隨意食用他人所遞之物。
然后端起碧玉茶杯輕輕抿了一口。
溫?zé)岬牟枞肟趨s是一股清涼,咽入喉中便有淡淡的回甘,好像柔軟的雪在喉中緩緩消融。
確實是好茶,他將茶杯放下 ,斟酌開口:“小朝?!笔诌叿胖鴤?,傘尖觸地之處暈染開一片深色。
“傳信,是為何?”
他們相戀時間不長,林朝朝那幾年天南海北的求醫(yī),常常是江南住幾個月,蜀中住幾個月,皇城又住幾個月,他們總是錯開。因此便通了密信,才偶有相守之時,所以嚴格來說他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其實并沒有多少。
但是那次分別后便不曾用過了,幾日前收到林朝朝的密信,蘇暮雨還驚訝了許久。他原本想等她身體好些再主動去見一次她的。
“蘇暮雨,”林朝朝一直握著那茶杯,她沉吟片刻,盡量委婉的問道:“我的人告訴我,這次唐門和暗河聯(lián)手在南安城設(shè)伏誅殺雪月劍仙。這件事,你也參與了,是嗎?”
她輕輕點著茶杯,面上依舊沉靜如水,只是心中翻涌不停。
林朝朝的聲音輕柔宛如云煙,在這雨夜之中帶著幾分朦朧,像是迢迢春水,讓人沉醉。
但蘇暮雨的心頭卻漸漸冰冷,是啊,她和雪月劍仙淵源頗深,十二年前若沒有出那一件事,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李寒衣的徒弟。
“是?!彼J命一般點了點頭,“但我本意并非誅殺,只是攔截。是大家長……”
他欲言又止,這是暗河之事,不該讓她知道太多,這樣會給她惹來麻煩。
“小朝,我亦不曾想過事情會發(fā)展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若非要說,我意在阻,絕不再殺。”
蘇暮雨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只是此刻語速微快,帶了些難以察覺的不安。
他為什么要不安呢?明明他和小朝早就結(jié)束了,明明他的心早就冰冷如鐵,為什么還是會在面對她的時候情緒升騰,難以抑制?
林朝朝握著那只茶杯緊了又緊,最后輕輕放下 。
“我信你?!?/p>
好歹是前男友,她信得過蘇暮雨在某些方面的人品,他在很多時候其實不像一個殺手,更像一個世家郎君。
至少他們在一起那段時間,他真的很君子。君子到林朝朝以為他們在談一場柏拉圖的戀愛。
“但是暮雨,”她輕嘆一口氣,眉間微蹙,“我不明白你們暗河到底想干什么,當(dāng)年好不容易脫離朝廷,現(xiàn)在又摻和進皇子奪嫡,重蹈覆轍,這實在不算明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