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早冬
今年的第一場雪在昨天深夜下了起來。到了第二天,康斯黛拉就已成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光禿的樹枝上結滿霧凇,紅瓦屋頂變成純白,從湖泊到露天的下水口,無一例外結了一層厚厚的冰。
兩個小孩拖著雪橇早早地出了門。他們想搶占先機,成為鎮(zhèn)上今年第一個在康斯黛湖面上滑冰的人。
早上六點,天剛蒙蒙亮。小鎮(zhèn)被群山圍繞,正好也把太陽擋在了背后。在康斯黛拉,尤其是冬日,非要等到大中午了,才能享受到頭頂撒下來的一點陽光。此時的康斯黛湖面上籠了一層薄薄的霧,四周寂靜,只是偶有一聲鳥叫。
小孩就在這樣空無一人的環(huán)境下,在湖面玩了起來。
他們推著雪橇跑來跑去,在平坦的冰面上滑行,尚不擔心有冰破裂跌進湖里的風險。去年,前年,甚至追溯到他們有記憶以來,大家都是這么玩的。
但就在這時,兩個孩子坐在雪橇上,突然猛地顛了一下,差點讓雪橇整個側(cè)翻。
一定是軋過了什么東西。
可是結冰的湖面上能有什么東西?又不是沒修好的土路,時不時就會攆過一塊石頭,或者小動物的尸體。
他們傻在原地,面面相覷。到了這個時候,才突然發(fā)覺周邊實在是有些安靜得嚇人。他們自己剛剛發(fā)出的歡笑和尖叫還仍有回聲的余韻,在這種情況下,聽來卻如此陌生,仿佛是未知生物的呼喚。
最終,決定由大一點的那個孩子下去查看。
他順著雪橇的痕跡走回去。霧不知道為什么越來越濃,照理說,快破曉了,霧會逐漸散去的。
那孩子以為過去了很久,實際上只有幾步路的距離,耳邊還能聽到坐在雪橇上的同伴的聲音。他走到了那個硌了他們一下的“東西”跟前,等到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之后,孩子發(fā)出了大叫。
警察很快就趕了過來。
那具尸體在冰里被凍得嚴嚴實實,警察加上當?shù)氐臐O民,用冰鎬敲了幾十分鐘,才把死者挖出來。
湖邊用不了多久就圍滿了圍觀的人,他們議論紛紛。早在警察開始調(diào)查前,死者的身份就在人們口耳相傳的討論中有了結果:這個人是一個叫派克·布拉曼的,未婚,四十多歲,在鎮(zhèn)上是一個搬運工。
阿蘭·阿瑞斯翻過警戒線,大跨步走上湖面,去到尸體邊上。
他是這次出任務的警員里最年輕的,二十出頭,剛剛參加工作幾個月,此前只受理過一些斗毆的案件,審過幾個無賴和站街女。這是他第一次碰見死人的案件。
負責帶他的前輩,薩克·薩吉泰瑞亞——三十歲,一個意氣風發(fā)的大帥哥——正站在邊上抽煙。從他嘴里噴出的煙和他鼻孔里呼出的寒氣一樣濃。
“什么情況?”阿蘭問薩克。
薩克又吸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道:“沒有外傷,衣服整齊,口袋里還插著一個酒壺。八成是這個倒霉蛋晚上喝醉酒,掉湖里淹死了?!?/p>
“就這么簡單?”阿蘭叫了一下。
薩克白了阿蘭一眼,心里了然這個年輕人在期待一起慘無人道的兇殺案,好以此讓他大顯身手。
其他的警員正在將尸體抬上擔架,送去法醫(yī)工作室。死者的大塊頭以及身軀的僵硬讓這項工作也變得困難。
“等你多干幾年就不會這么想了。再說了,這世上本就意外比仇恨更多?!彼_克邊說邊攏了攏自己的大衣,他橘色微長的頭發(fā)在寒風中飛揚。
“說不定法醫(yī)那邊會有新發(fā)現(xiàn)呢?”阿蘭還是不服氣。
薩克懶得理阿蘭。他指指岸邊,那兩個發(fā)現(xiàn)了死者的孩子正縮在父母身邊瑟瑟發(fā)抖?!澳氵€是去哄哄目擊證人吧?!?/p>
法醫(yī)的鑒定結果很快就下來了。確實沒有外傷,死因是淹死。并且在死者派克的胃里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酒精。劣質(zhì)的威士忌。
警方在走訪過派克的熟人之后,也得到一個信息:派克這人剛搬來鎮(zhèn)上幾年,沒什么朋友也沒什么仇家,唯一的愛好就是酗酒。
答案似乎顯而易見。
阿蘭回到家的時候仍有些沮喪。他一進門,就被坐在客廳里,還在讀高中的妹妹愛琳問。
“今天發(fā)生了什么事?”
自從阿蘭當上警察以來,這句話就變成了他每次下班回家的開場白,就好像當警察就能每天遇到離譜的事。照理說也許是這樣,可惜的是康斯黛拉是個小地方,小到連糾紛都顯得無趣。
或許只是阿蘭沒遇見過罷了。聽局里的前輩們說,康斯黛拉以前是很亂的,尤其是戰(zhàn)時那段日子,每天都會發(fā)生特別“精彩”的事。也就是14年前,警察局改由萊昂納多·雷歐主管以后,才慢慢好起來。
“湖里發(fā)現(xiàn)了個死人?!卑⑻m一邊脫鞋一邊回答。
“這我知道。一個叫派克·布拉曼的搬運工?!?/p>
“你怎么知道?”
“學校里都在聊這件事?!?/p>
高中生的消息總是特別靈通??邓棍炖挥幸凰咧?,消息更是高度集中。
阿蘭猜想,愛琳今天在學??隙ㄒ呀?jīng)聽到了各種各樣可怕的版本了,但他現(xiàn)在必須要打破她的幻想,就像薩克打破他的幻想一樣?!笆且馔?。喝醉酒掉進湖里淹死了?!?/p>
“???”愛琳失落的聲音像極了阿蘭今早。
“聽著愛琳,意外永遠比仇恨多的?!卑⑻m走到愛琳跟前,擺出一副成熟兄長的架勢,引用了薩克今早的名言。
“我的同學都在猜他是被人殺死的。”
“很可惜,他們猜錯了?!?/p>
“真的不是被人殺死的?”愛琳的口氣里帶著滿滿的不信。
“那,法醫(yī)都檢查出來了。他身上沒有外傷,胃里只有一堆酒。”
剛才愛琳還在沙發(fā)上看書,這會兒書也放下了。她思索了一會兒,然后說道:
“如果是有人把他灌醉了,再丟進湖里的呢?”
阿蘭一愣。
愛琳看到阿蘭的反應,有點得意的笑了起來?!坝羞@個可能吧。你沒想到嗎?”
阿蘭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發(fā)?!八_克讓我別瞎想······而且,死者沒有什么仇家啊,誰會這么干?”
“他不是和我們家一樣,這幾年才搬來這里的嗎?”
愛琳連這都知道了。
“他在鎮(zhèn)上沒仇人,不代表以前沒有。有可能是他在別的地方的仇人追到了這里來,把他弄死在了這里。”
“胡扯,什么仇什么怨要一個人這么大費周章?”
“有足夠的恨就行了?!睈哿照f這句話的神情好像她非常老于世故一樣。“我同學瑪?shù)铝照f過,有一些恨是會支撐人做出看似不可思議的事的,那些想要報仇的人甚至會花費十幾年甚至一輩子去計劃、布局?!?/p>
“你那位瑪?shù)铝胀瑢W肯定看了不少小說和電影。”阿蘭嘴上揶揄著,但心里已經(jīng)動搖了。他打算明天一早就把這個猜想告訴薩克。薩克一定會認同自己的,除非他還有什么能推翻這個說法的證據(jù)。
但他是不會把這個想法告訴愛琳的。他只要一說,愛琳就有本事讓這個猜測在她的同學之間成為事實。
“我們也不能完全排除意外的可能性。”阿蘭還是稍微給自己留了一點余地。
“會進行驗尸審訊嗎?”
“你從哪里知道這個詞的?”
“會不會嘛?!?/p>
“可能,看情況,如果警察對這個尸檢成果還有疑問的話,估計就會審訊?!?/p>
“你到時候可要跟我好好講講啊。”
“你是真不怕我因為過度泄密而被處分啊?!?/p>
阿蘭說完這句,就起身回了自己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