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白萼生環(huán)顧四周，有放模型的架子，有沙盤，放文件的柜子，還有辦公桌。兩個小小的低矮沙發(fā)擺放在角落。她捋了捋自己剛洗完還濕潤的頭發(fā)，以掩飾她的無所適從。

“坐吧?！蹦莻€姓張的心理醫(yī)生讓她坐下。白萼生順著她的話順勢坐下。

她拿出了一個寫字板放在腿上，“不介意我記些什么，在談話中，以防我忘記吧？”白萼生搖搖頭。她還從未與心理醫(yī)生交談過，幾個星期前休學(xué)在家時曾來過一位，可由于她那可憐的自尊心和逆反心理，那個更可憐的醫(yī)生被地堵在了門外。

“說點什么吧，或者，你有什么想說的？”張醫(yī)生看著在沙發(fā)上摳指甲蓋的白萼生。后者并不喜歡這樣，很快地移開了自己的視線，以逃避洞察的目光。

算了，亂說吧，反正出院之后誰都不認識誰，也沒有直接的利害關(guān)系?！澳阒纼?nèi)卷嗎？”“知道?！?/p>

簡短的回答又讓自萼生不知所措?！斑馈乙膊恢勒f什么?！彼f。

“聊聊你的經(jīng)歷？”張醫(yī)生記下幾個字后，又沖她說。

“我，呃”，小時候住在農(nóng)村，一個小村莊里，幼兒園在鎮(zhèn)里上的，小學(xué)在縣里，初中高中都在市里上，清和國際學(xué)校?！薄芭?，那你還挺厲害的，一步步地爬上來?！睆堘t(yī)生又記了幾個字。

白萼生只覺得她這句話很無謂然，甚至分不清張醫(yī)生是否夸她還是在諷刺她，因為這件事本就沒什么值得驕傲的。無聊，她想。手指甲的冗余都被她撕了下來，然后便開始揉搓手指。她大概是會觀察我的微表情和微動作的，我得假裝一下。她又想?？伤恢涝鯓友b才算是病好。

又是打了幾輪太極，白萼生的話匣子終是被打開了，她覺得她有必要在這場推就里占上風(fēng)。

“我住院之間一段時間特別想去旅游，去西藏、非洲之類的地方。我想去看南迦巴瓦日照金山，還有赤道雪山屹力馬扎羅。要么，我喜歡雕刻，我想去看幾十米高巨大的佛像。越大，越有壓迫感感越好?！卑纵嗌囍@樣說。

張醫(yī)生自然地接話，“你可以周末的時候去清和公園里去玩玩?！?/p>

白萼生很高興。因為醫(yī)生的話正中她不懷，可以讓她再引出自己的觀點。她憋了很久了，終于找到個冤大頭來聽她說話。于是便開口說：“我不喜歡所謂的公園。我要的是要么是純自然不帶人為干預(yù)的土地，要么是人類占比百分百的游樂場或商務(wù)區(qū)。將二者結(jié)合在起的，不倫不類，任何功用都沒有很好地發(fā)揮出來?！?/p>

“我還不喜歡草原，太壓抑了。”“嗯？”張醫(yī)生的疑惑很容易流露了出來，被白萼生盡收眼底，讓她很開心。是一種壓她一頭的“高貴”。

“草原天空太無邊際了，物都是需要丈量的。草原因而沉悶，峰群因而自由?！?/p>

自萼生還想再和張醫(yī)生探討人類的本質(zhì)的問題，于是她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說道：“你知道嗎，我認為人類的存在、生活，本質(zhì)上是一種索取。這世界本不屬于我們，而人類所做出的行為其背后都有利益目的，當然這利益是廣義上的利益，是指一切緣由。而世界的運行本是無利益的，卻因人類的存在讓許多行為變得合理起來。動物也是一樣，一切出于利益的考慮與行動，都是索取?！?/p>

張醫(yī)生的眉頭緊皺了起來，“你為什么會這樣想呢？難道你父母養(yǎng)育你，社會幫助你也是索取嗎？”她顯然是不贊成白萼生的話。

“因為世界本身就是這樣的。利益即為緣由的別稱，父母養(yǎng)育我們，因為我們是他們的孩子，而他們也可以在這過程中享受到幸福，社會幫助我們，因為它需要大量的勞動力來持續(xù)推動它發(fā)展?！疅o私’的人做貢獻是因為他想，并且這樣做能填補其內(nèi)心善良的不安。我說的‘索取’及‘利益’在一定程度上它不是貶義的，而是生物運動的動因?！卑纵嗌f到興上，忘記了她自己從未系統(tǒng)學(xué)過哲學(xué)以及生物發(fā)展，只是遵循自己的心表達罷了。我也在索求，她想。

張醫(yī)生又在紙上寫了一些文字，看了看表，“好吧，時間也到了，我們今天就這樣吧。”她說。

白萼生隨之起身，她還有好多話沒有說：包括她其實很懼怕死亡，.人類的苦難常常讓她痛哭流涕。她好不容易找到這么一個可以隨便亂說的地方，盡管這是用錢買的，盡管張醫(yī)生看起來并不能理解白萼生的心境。我還沒上升到政治階級層面呢，她想。

聊天室距離她們吃喝拉撒在的監(jiān)禁室有一段距離，來去都需要人押送。這次是趙醫(yī)生來接白萼生。后者并不想和他有什么交談，然而趙醫(yī)生卻先開了口。

“前兩天的檢測出來了，你智商還挺高的……95%……”他含糊地說。

白萼生先是費力地理解了一下“95%”是什么意思。她暗暗埋怨，我這破耳朵。其次她在心里冷笑了一聲，對檢測嗤之以鼻。相信檢測的人才是智高有問題吧，幾個找規(guī)律的題就能看透一個人？最后是她的不甘心，要不是那天護士催促讓她草選了最后幾個題，說不遠她可以做到100%。太低了，她想。一個從小便好強的孩子，力求事事做到最好。

“聊完了？你的飯?！笔Y清和看白萼生回來，對她說。

白萼生趕緊咬了一口饅頭，這很快便使她想到了第一頓飯的情形?！拔业谝活D飯就喝了半碗湯，死活都吃不下去其他飯?，F(xiàn)在我每頓飯都要吃一個大饅頭。人終究會變成自己討厭的人?！卑纵嗌χf。“為了生存，人什么都能做得出來?！笔Y清和回答道。

還沒到刷碗時間白萼生就已吃完了飯，撫摸著鐵碗上遺留下來的上一頓飯沒刷干凈的油膜，薄薄一層像故意刷上的釉，保證這碗千年不腐。

好吧，白萼生還是受不了，抽了一張自己的濕巾擦了擦手。就這樣吧，她想，手還是油膩惡心的。

大概是五點多便進入了沒有黑天的漫漫長夜，長時間沒有鐘表又與外界隔離讓白萼生逐漸失去了推算時間的能力。除了高窗上投進來的幾絲陽光，但其唯一的作用也只是將鐵絲網(wǎng)的影子投射到他板上讓大家看看。每一塊魚鱗斑都昭示著房內(nèi)的人不要妄想逃出去。

她必須得找點事。

估量著還有幾十分鐘的時間，白萼生抓著個小塑料凳便去找護士。于是這個倒霉護士就被白萼生堵在了徐猴子病房門口，尷尬的神情絲毫都藏不住。這讓白萼生更開心了，把別人事情攪亂是她所喜聞樂見的。她一直所推崇著一個觀點：自己不好過，便要拉別人下水。然而外面的世界太難實施，這所監(jiān)獄便成為了她實踐的最佳場所。

只是她沒想到的是，徐猴子會來臨門插一腳。

“你知道嗎，護士姐姐，我學(xué)習(xí)成績本來特別好，我的理想大學(xué)都是清華北大。”白萼生先開口，然而那護士卻神色一動，“其實…沒必要把目標定那么高的。”那護士支吾吾，不知道如何回答白萼生。

白萼生在塑料凳上挪了挪，就像凳子上有釘子一樣。“其實我就是有點愛生氣，脾氣大點，然后我爸媽就把我送到這里來了。其實我沒病，姐姐你能看出來吧？”

她說完這句話便立即后悔了。醫(yī)生不是24小時值守的，而護士們便充當了他們的攝像頭。對護士們的態(tài)度與展現(xiàn)的行為往往比在醫(yī)生那里表現(xiàn)出來的更重要，至少 在這里是這樣的。她們手上的小板決定著幾萬塊錢的流水，花開花落的時日。這樣的白萼生反抗意識大強了，像個刺頭。而在這里，出廠的合格“病人”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不敢再為朗朗月光而流淚。

徐猴子也湊到了這里，當白萼生說她是被她爸媽強制送進來的，徐猴子插話進來“我也是被我爸強行送進來的。不過我還挺喜歡待在這里的?！?/p>

護士像終于尋到救命稻草一樣，趕緊將陣地轉(zhuǎn)回徐猴子那邊。那邊也識相地接著說：“我爸是精神病，他有精神分裂。”邊說，徐猴子邊撫摸著他瘦弱的胸口，一個手撐著腰。

白萼生和徐猴子對視上了，她未曾見過那么干凈的眼睛，在黝黑的面皮里更顯晶亮。她自己沒有，蔣清和沒有，房欣然沒有，趙雅南霍攸宇也沒有，祝晨晞也沒有。

“是唄，別瞎說?！弊o士笑著輕打了他一下。

“真的，我不騙人。我爸每天在家里喝酒，沒事還老打我，我才不愿意跟他那個瘋子在一塊。我也有遺傳的他的精神病。我不聽話，他們就把我送進來了。”徐猴子頭致勃勃地說。

白萼生也歪著頭聽他說話。徐猴子看起來很興奮，“但我們家有錢，我爸就拿著錢亂花，這兩天他又剛買了一輛新車?！?/p>

“你要待這里多長時間？”護士倚在塑料凳上，用手撫摸著臉。

徐猴子空蕩的短袖包裹著他黑瘦的螳螂似的身體?！罢l知道，我上回進來待了十四天，這是我第四次住這個院了。”

白鷺生剛想拖著凳子悄悄離開，剛站起來就聽著后面護士對她說了一句話。

“來這兒的人都說自己沒病。有病沒病得看醫(yī)生的診斷?！?/p>

“沒有人會剝開你的心看一看?！?/p>

離者身體一頓，轉(zhuǎn)過頭去說“我知道了，謝謝姐姐。”說罷，便走了。

所有人都在活動室里聚成了一團，玩著幼稚的游戲，老胡還在角落里不知道寫些什么。房欣然和徐猴子之間推推搡搡，快樂地哈哈大笑著。大澤女孩和楊瘋子也在里面擠著參加著。白萼生好不容易收回去的眼淚，又流了出來，她不知道為什么，是為他們還是為自己。

“一開始我看不起他們的這個樣子，但現(xiàn)在，我很羨慕他們。幼稚真好，什么都沒有可顧慮，想鬧就鬧。”白萼生過去和蔣清和一起站在角落里“居高臨”地看著他們。

“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p>

“可是我們又能比他們成熟多少呢？也是幼稚的樣子罷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