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雪甫一下車，先被店員的熱情驚到。

她們仿佛提前預(yù)知了將有貴客蒞臨，先在店門附近整齊列隊，人人面上皆掛著標準化的微笑，在車門打開、車內(nèi)人下車的一瞬間，齊齊彎腰鞠躬、大聲致詞：“歡迎光臨！”

最后一個字的尾調(diào)異樣地向上揚起，像俏皮地在地面上蹦跳了一下，再一路翻滾到了遲雪鞋前。唐曉翼下了車，拐杖底部叩在地磚上，響亮的一聲“噠”，算作是對店員們的回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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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遲雪心知，是她來挑選禮服，這是她的主場，但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她還是下意識地把自己藏到了唐曉翼身后。因為他看起來游刃有余，顯然頗為適應(yīng)當(dāng)下的氛圍。丹青似是察覺到了遲雪的不安，主動守在她身邊，覃管家亦走上前來，同一位經(jīng)理模樣的中年女子交涉。

此次出門選購禮服，唐曉翼特地帶上了覃管家，理由很簡單：比起他和丹青，顯然覃管家與遲雪的眼光更為契合，他們需要覃管家來做“主美”。

經(jīng)理引導(dǎo)他們進入了店里，店員們緊隨其后，如數(shù)片綠葉般，將遲雪簇擁在了中央。經(jīng)理開始展示懸掛于展示柜中的數(shù)套禮服，一面介紹，一面觀察著遲雪的表情。只要她神色稍有變化，即將正在介紹的那件禮服取下來備選。如此兜轉(zhuǎn)一圈，每位店員的臂彎里都抱了一套禮服，輪到遲雪挨個試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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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衣間在二樓。遲雪沿著旋轉(zhuǎn)樓梯往上，覃管家和店員們陪著她，經(jīng)理則領(lǐng)著唐曉翼和丹青，先在一樓的休息區(qū)用些茶點。唐曉翼似是不想留下，目光朝樓上一渡，經(jīng)理便言笑晏晏地提道：“不如您也上樓去，看看您的未婚妻的試穿效果，幫她出出主意？”

唐曉翼微微頷首，隨即往旋轉(zhuǎn)樓梯的方向走去。尚有一段距離，店門處卻傳來一陣聲響，經(jīng)理登時抬眼望去，只見又有客人走了進來，仍待在一樓的幾名店員連忙上前迎接。

客人的話語方道出一半：“經(jīng)理——”下半部分便在喉嚨里尷尬地卡殼了，因為他看到了唐曉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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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來的客人正是葉正雄一家三口。

葉正雄仍穿著下午登門拜訪時的那身西裝。顯然他從府邸離開后，即驅(qū)車帶上妻女，趕來了禮服店。按理說，同準女婿見面并不是什么很難為情的事情，可葉正雄方才告辭時，用的借口可是“公司還有會議”呀。

唐曉翼平時懶得同人計較這些，只不過眼下這人變成了葉正雄，而葉正雄又一向不喜歡遲雪，所以唐曉翼決不允許自己錯過嘲諷葉正雄的機會。他立刻挑起眉毛，投去似笑非笑的一瞥：“爸爸，會議結(jié)束得還挺快，這才一個小時吧，就能帶著媽媽和妹妹來買新衣服啦?！?/p>

他陰陽怪氣，刻意把對葉家人的稱呼咬重，“爸爸”“媽媽”“妹妹”三個詞，幾乎是從牙縫里往外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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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正雄素來好面子，鮮少被小輩當(dāng)眾拆臺，當(dāng)下表情便有些掛不住，險些敗露出咬牙切齒的真實態(tài)度。幸好葉夫人偷偷握緊了他的手，提醒他要注意儀態(tài)，他才整理好了情緒，朝準女婿爽朗一笑：“許是老天爺好心腸，叫我們恰好在這里遇到，多奇妙的緣分！”又將半夏拉到自己身邊，“曉翼，你也知道你媽媽快過生了。辦宴會嘛，肯定要穿禮服出席，又是生日，更要穿新衣。這不，我就帶著你媽媽、你妹妹，一起來買了?！?/p>

他倒是厚臉皮，唐曉翼敢叫，他就真順水推舟地應(yīng)下來，儼然真把自己當(dāng)了唐曉翼的“爸爸”。唐曉翼轉(zhuǎn)頭繼續(xù)上了旋轉(zhuǎn)樓梯，一邊走，一邊拋下一番話來：“葉半夏，你先看看有什么喜歡的衣服，直接拿到樓上來，和你姐姐一同穿穿看。見到你，她一定很開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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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原本正替父親感到無處遁形，腳趾幾乎要就地掘出三尺深，驟然聽到唐曉翼提了遲雪，注意力瞬間轉(zhuǎn)移。她輕快地應(yīng)了一聲“好”，便甩開了父親的手，拉著母親去看衣服了。

唐曉翼拾級而上，抵達二樓。遲雪方在店員的幫助下穿好一身禮服，從簾后款款走出。她單手抬高，扶住后腦隨意盤起的發(fā)髻，另一只手拎過裙擺，正在高臺上轉(zhuǎn)圈給覃管家看：“這套怎么樣？”

在覃管家點評時，唐曉翼并未急著走近，而是站在樓梯口，保持一段距離，遙遙望向遲雪。穿在她身上的是一套淺粉色的禮服，抹胸設(shè)計，袒｜露出完整鎖骨，弧度既美又利，幾乎令他生出錯覺：仿佛以指腹撫觸，即會被那線條分明的骨骼割傷。裙裾長長，曳拖至高臺旁的地面上。裙邊嵌了一圈細碎的鉆，在燈光下熠熠生輝，一經(jīng)翻動，立如海潮般漲落。

粉色海浪。這個意象突兀地出現(xiàn)在了唐曉翼的腦海里，無端令他發(f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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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罷覃管家的看法，遲雪點點頭，淘汰掉了這套粉色禮服。簾子再度閉合，她轉(zhuǎn)去換別的禮服。唐曉翼終于邁開步子，來到覃管家身邊。

覃管家原本坐在正對著試衣間的沙發(fā)上。見唐曉翼來，連忙起身讓座。他搖搖頭，示意覃管家一起坐下。店員很快送上熱茶，并幾碟精致的小點心，唐曉翼視線落在那些描摹著細膩花邊的盤碟上，想的卻是：遲雪可能會喜歡它們。

靜候幾分鐘，換好下一套禮服的遲雪走了出來。這次是套鵝黃色的禮服裙，有著相對保守的形制，遠不如上一套那般奢華。

她滿以為外面只有覃管家，不想這次多了個唐曉翼，正襟危坐地在那里呆著，她一露面，他的視線就投過來，倒令遲雪腳下步子一亂。幸好旁邊的店員扶了她一把。

遲雪心里笑話自己：緊張什么？確實該要給他看，畢竟他們是要一起出席宴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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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著這樣的心思，遲雪站上了高臺，向覃管家和唐曉翼展示禮服。這套同樣也被否定了。遲雪又被拉進試衣間，繼續(xù)那不知道何時才是盡頭的試穿……唐曉翼漸漸看得無聊，低下頭按了按眉心，耳朵捕捉到上樓的動靜。不需抬頭，他都知道，是葉半夏和葉夫人上來了。

遲雪剛好再次換好了一套禮服，拉開簾子走了出來。這次是套深藍色的長裙，細細系帶墜在少女的纖纖肩頸上，吊住一條抹胸長裙。胸下布料掐緊，勾勒出一截薄腰，其下布料則如將開未開的花苞般略帶蓬度地散落開來，一直垂委及地。

店員拿來配飾，為遲雪戴上。那是一條由珍珠串聯(lián)而成的腰帶，繞腰一圈，以胸針固定在胸前，腰帶多余的部分從胸針后垂下，一串瑩潤潔白的珍珠。胸針是用貝殼制成的。數(shù)枚形狀、色彩、光澤相差無幾的白色扇形貝殼，盤旋拼接出一朵玫瑰花的模樣，中央再嵌入一枚珍珠，就此別于遲雪胸前，坦然接受他人的注目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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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雪站在高臺上旋轉(zhuǎn)一周，看向覃管家：“我很喜歡這套?！?/p>

葉半夏早在旁邊看了多時，見狀立刻幫腔：“姐姐，我也覺得這套好看。”

覃管家微微笑著，一派溫柔：“葉小姐喜歡的話，那就這套罷。你覺得呢，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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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曉翼把遲雪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遍，只說：“你喜歡就好。”

察覺到周遭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多少沾了點不愉情緒、覺得他“掃興”，唐曉翼慢悠悠地替自己找補道：“我也很覺得很漂亮，遲雪，這套衣服很適合你。”

遲雪說著“那就這套吧”，一面鉆進試衣間，打算換回自己原本的那身衣服。那邊，葉半夏也和葉夫人開始了試衣，同樣有幾名店員正環(huán)繞著她們忙前忙后。唐曉翼有點心不在焉，拿著手機在查看消息，忽然聽到遲雪叫了一聲：“……唐曉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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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吻是試探性的、不確定的。

他抬起頭，看向在試衣間簾子后探出一個腦袋的遲雪。她將眼睛看向另一邊，引導(dǎo)著他去看。

于是，唐曉翼看向了葉半夏母女的方向。

他看到原本正忙著奉陪客人的店員們，竟然以一個僵硬的動作定格在了原地。她們或還抱著衣服、或還拿著梳子、或還正在開口說話，但在唐曉翼投去視線的這一刻，她們的動作都固定在了那里，仿佛八音盒演奏至一半，驟然卡住了。

不僅是店員們，葉夫人也是如此。她原本正在為女兒戴上項鏈，此時項鏈扣至一半，葉夫人扣搭扣的動作卻僵停在葉半夏頸后。后者不明所以地直起身來，登時便被周遭場景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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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雪又叫了一聲：“半夏！”

葉半夏終于發(fā)現(xiàn)，原來在這好似凍結(jié)的世界里，姐姐所在的那方區(qū)域還是正常的。遲雪身邊的店員還能如?；顒?，可是她們好像默契地忽略了半夏這邊的異常情況，仍熱情洋溢地招呼著遲雪來試試別的飾品——“等一下，”遲雪回道，“她們，也不正常?！?/p>

話音剛落，正同遲雪講話的店員也頓住了。與她一齊被按下暫停鍵的，還有其她店員們，以及守在二樓入口處的丹青。連坐在唐曉翼身邊的覃管家，都詭異地靜止在了喝茶的瞬間。

唐曉翼、遲雪和葉半夏，三人在二樓偌大的試衣間里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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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之前，試衣間尚熱鬧和氣如一桌團圓飯，那么現(xiàn)在，試衣間便成為一座蠟像館。

葉半夏剛換上一身禮服，腳踩高跟鞋，走路都不便利，卻還是團了團累贅裙擺，將它們抱在懷中，小心地下了高臺，謹慎避開那些僵住的店員們，一步步來到姐姐身邊。遲雪已換回了自己的衣服，順手便扶住了半夏，安撫性質(zhì)地捏了捏她的手。

遲雪環(huán)顧一周，又來到二樓走廊扶手邊，低頭望了望一樓。葉正雄與經(jīng)理也如二樓的店員與葉夫人那般，靜止在了休息區(qū)。顯然，他們正在談話，嘴巴都還沒合上，便被施加了定格魔法。

透過禮服店的玻璃幕墻，可以看到戶外街景。遲雪看到，行人與車輛亦被固定在了某個位置上，仿佛電影看到一半，因網(wǎng)絡(luò)不佳而遭遇卡死，熒幕中的場景即被暫停在了這一刻。遲雪神色凝重，將頭轉(zhuǎn)回來，同唐曉翼對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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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有權(quán)能、使整個小說世界陷入凝滯的，顯然只有那位“作者大人”。

“祂”已遠不滿足于僅僅是憑空捏造出所謂的“殺手”，針對遲雪展開殺傷——現(xiàn)在的“祂”已經(jīng)可以做到控制小說世界中本就存在的角色，改變角色們的行動邏輯，令其直接為“祂”所用。

盡管現(xiàn)在，只是讓角色們停滯，而未真的操控他們進行攻擊，但“控制”本身便是一個極度不祥的預(yù)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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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為什么……遲雪看向葉半夏，后者也正惶恐不安地看著她。遲雪朝她露出一個“放心”的微笑，心中卻在想：為什么葉半夏沒有被“作者”控制？

唐曉翼未被控制，是因為他本身已成為這個小說世界的“神”，自然難以再受到“作者”的掣肘；遲雪未被控制，則是因為她本來便不屬于這個世界，從底層邏輯方面就無被“作者”控制的可能。

但是葉半夏既未如唐曉翼般點亮金手指，又是徹頭徹尾的小說世界原住民——她為什么沒被“作者”操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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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她是女主角。”

仿佛同遲雪有著心電感應(yīng)般，唐曉翼突然說道。

他還鎮(zhèn)定自若地坐在沙發(fā)上，只是轉(zhuǎn)過頭望向遲雪：“重置數(shù)次，我早就完全了解了這篇小說的劇情。作者明顯十分偏愛女主角，費盡心思地為她安插上了一切美德：善良、溫柔、禮貌……你能想到的、為世人所稱贊的，女主角都有。她還有美麗的外貌、幸福的家庭、忠誠的愛人，雖然她的成長軌跡上也有遇到壞事、遇到壞人，但女主角每次都能化險為夷，甚至用自己的拳拳真心感化壞人，令其皈依……”

唐曉翼說：“女主角本身，便成為這個小說世界的中樞。男主角、配角、NPC……不論是誰，都只是她的陪襯而已。作者塑造了這樣一個地位重要的女主角，最終連作者自己都失去了操控她的權(quán)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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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

遲雪走向葉半夏，握住了妹妹的手。

由于緊張，葉半夏的手心滲出冷汗，使得她整只手變得既冰又涼。遲雪看住妹妹的眼睛，鄭重其事地說：“半夏，現(xiàn)在只需要你說‘大家繼續(xù)吧’，就能將這些靜止的人全部解凍。”

因為，你是無所不能、至為強悍的“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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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半夏有些迷茫，眼神顯示出她并不能完全理解姐姐究竟在說什么。

但她能聽懂，姐姐讓她說“大家繼續(xù)吧”。

于是她開口，嗓音發(fā)顫地重復(fù)了一遍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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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網(wǎng)絡(luò)恢復(fù)通暢，電影畫面得以繼續(xù)播放，被按下暫停鍵的人們，又如停滯之前那般重新動作了起來。

葉夫人舉著雙臂，正在為女兒戴項鏈，卻發(fā)現(xiàn)原本站在面前的半夏不見了，不知怎的竟跑到了遲雪身邊去。她不由得柳眉倒豎，頗為不悅地叫了一聲“半夏”。

葉半夏連忙轉(zhuǎn)身，回到母親身邊。店員們圍繞著她，為她整理裙擺，為她打理發(fā)型。唐曉翼和覃管家起身，與遲雪一起走下二樓，前往柜臺結(jié)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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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雪用只有唐曉翼和她能聽清的音量說道：“這種事情，以后還會發(fā)生，且會越來越頻繁?！?

“難道只有半夏才可以修復(fù)嗎？”她抬眸看向唐曉翼。

不等他作答，她又自問自答道：“不，有可能，到后面連半夏都會被控制，連她也無法修復(f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