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嘶啞的哭聲在在牢籠此起彼伏地響起來,鮫人的眼淚一滴滴地往下掉,落到地上化為一顆顆圓潤的珍珠。
年老的鮫人哭出來的珍珠,還摻雜著紅色的血絲,這意味著過不了多久,她的眼淚就要哭干了,然后她就被奴隸主宰殺,剜掉眼睛做成凝碧珠賣出去。
陵澤也是泣淚成珠的鮫人之一,她曾經(jīng)并不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而且家庭和睦,打小就沒哭過幾次,但是現(xiàn)在習慣了這樣日復一日的哭泣。
不僅如此,他們還需要一邊哭一邊數(shù)自己眼前珍珠的數(shù)目,每個人至少要哭夠六十顆珍珠。
陵澤停下了哭泣的動作,麻木地撿起腳下掉落的珍珠,然后往欄桿那邊走去。
幾個坐在小桌前吃酒的看守推了推其中一個,“該你了?!?/p>
那人不耐煩地拿起桌上的小斗走到籠子前面,陵澤雙手捧著珍珠放到里面,剛好裝滿。
站在籠子前面監(jiān)督的看守見狀拿鑰匙打開鎖把她放出來,眼里透出鄙夷,“去拿飯吧?!?/p>
陵澤每日可以出籠子,并不是她特殊,而是看守因為冬日冷,不想來回為鮫人送飯受凍才讓陵澤去。
干完這一日的活,陵澤疲憊地靠在墻上,同身邊的炎汐低聲道,“我今日出去時,聽廚房的人說再過半個月,他們會把你們三個賣到澤之國的桃源郡?!?/p>
澤之國,空桑屬國。天闕至鏡湖之間,青水流過的區(qū)域,聚居從中州大陸過來移民后裔,號稱澤之國,在白青藍紫玄五族治下。
與之相反,赤水流過的區(qū)域,西荒牧民組成的屬國稱砂之國,由赤族統(tǒng)領。
“那你呢?”炎汐聞言,停下整理干草的動作看向陵澤,只見她只是盯著籠子上的鐵索出神,語氣平淡而又輕快,像是再說一件再無關緊要的事。
“我們要說分別了,有個博雅郡大商人看中了我,花了五千金銖?!绷隄赏蝗恍α顺鰜恚拔叶紱]想到我還能這么值錢?!?/p>
云荒通用貨幣為金銖、銀毫、銅錙。1金銖可兌換10銀毫,1銀毫則兌換1000銅錙。換算到中州貨幣,1金銖相當于一兩黃金了。
陵澤認識炎汐,比認識寧涼和寒洲更早。
陵澤剛被賣到葉城東市時,還不足周歲,一個小小的嬰兒被扔到籠子里,因為長了一張空桑人的面容,沒有人上前照顧她。
年紀大一些的鮫人歷經(jīng)世事,心早就冷了,年幼的鮫人見大人們態(tài)度冷淡也不敢動,最后還是不到七十歲的炎汐不顧同伴們的反對抱起了她。
炎汐的主動仿佛打開了某種開關,鮫人的底色還是善良柔軟的,其他人也紛紛出手照顧這個有著他們一半血脈的孩子,即使他們仍然不會和她說一句話。
在葉城東市,除了炎汐,沒有人和她說過一句話。陵澤想,如果沒有過往的記憶,她早就成了一個瘋子。
而炎汐的存在,讓她不至于成為一個啞巴。人在長期不說話的情況下,真的會變成啞巴。
鮫人卑賤,任何理由都可能成為奴隸主屠殺他們的理由。
陵澤三歲時,一個叫鮫人因為名字里有個白字就被主管活生生打死了。云荒大陸奴隸卑賤,是不配有姓氏的,鮫人的名字里甚至不能有白、青、藍、紫、赤、玄這六個字。
親眼看著因為一個名字就打死一條生命后,白陵這個名字成為了她一輩子藏在心里不愿讓任何人知道的過去。
陵澤這個名字,是到越城之后,和炎汐寧涼寒洲他們一樣統(tǒng)一由奴隸主取的。
兩字從水。
她始終不會忘記,她在這個世界上得到的第一份善意,來自一個生活在最底層的受盡磨難與欺凌鮫人孩童身上。
還有寧涼,寒洲。
“就你一個?這可怎么辦!”炎汐焦躁地抓了抓頭發(fā),聲音陡然高了起來,“什么時候你知道嗎?”
炎汐一直抱著一個想法,希望復國軍救他們時順便把陵澤也救出去,但陵澤心里十分清楚,復國軍被空桑官府到處通緝,尚且自顧不暇,救被奴役的鮫人已是勉力為之,遑論再抽出人去單獨救一個“雜種”。
“你別擔心,我有辦法?!绷隄哨s緊捂住炎汐的嘴,見沒吵醒寧涼和寒洲才松了一口氣,像變戲法一樣從身下摸出兩支袖箭,把其中一支給了炎汐,“材料有限,只能做兩支,這一只留給你們防身。你放心,我一個人總能找到機會跑的。倒是你們三個,復國軍雖然答應救你們,可你們也要機靈點…”
陵澤內里畢竟是個成年人的,她現(xiàn)在身體也已經(jīng)長大了,也有了一定的自保能力。她自問有足夠把握逃出去,就是擔心炎汐三個小孩。
炎汐像小時候一樣抱著她,其實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比他高很多了,“你相信我,我不會丟下你的,我也會回來找你的?!?/p>
傻孩子,事情不是你想就能成的。
陵澤回抱住炎汐,想要說的話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口,于是就半開玩笑似的,“好啊,過幾年我就長大了,我就可以照顧你了,等我老了你可要記得給我養(yǎng)老啊。”
“我們要說好了。”炎汐雖然已經(jīng)七十歲了,換成人類的年紀也才七歲,但鮫人擁有相對于十倍于人的漫長壽命,心智發(fā)育顯然也比人慢了十倍。陵澤兩世為人,心智早就成熟了,很快幾句話就把他帶偏了話題。
這世間,沒有誰能陪誰一輩子,父母不行,兄弟姐妹不行,伴侶也不行。何況是不同種族的兄妹?
半月后,炎汐寧涼這一群小孩子被賣往桃源郡,而陵澤卻是被奴隸主轉賣給另一個來自博雅郡的奴隸販子。
在離開越城被運往博雅郡的檻車上時,陵澤難得地見到了天日,也看到了鏡湖中心的伽藍白塔,云荒的心臟。
那座白塔,高六萬四千尺,底座占地十頃,占了都城十分之一的面積。
大約七千年前,空桑歷史上最偉大的帝王星尊帝瑯玕,驅三十萬民眾歷時二十年,才在鏡湖中心的建起了這座通天白塔。
這座塔太高了,高到云荒任何一個地方都能看到。
陵澤收回目光,眼神堅毅,終有一日,她會堂堂正正地站在這邊土地上。
這一別,山高水遠,此去經(jīng)年。
作者有話說“屬國”是中央王朝為安置歸降的邊疆民族而依緣邊諸郡設置的一種行政建制,“主蠻夷降者”,與郡同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