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二先生走了,宮遠徴少爺還是總往角宮跑。兄弟情深,實在叫人動容啊?!?/p>
“我聽說,半個月前,有人看見徴公子從那兒出來?!?/p>
侍女使了使眼色,看向上官淺的房間。
“別亂說,淺夫人懷有身孕,宮門上下無不盡心。這樣的話容易滋生流言,執(zhí)刃大人想必不會愿意聽到的?!?/p>
“……你看,徴公子……又來了。”
——
屋內(nèi),醫(yī)館的大夫正給上官淺把脈,卻面露難色。
“姑娘的身體……”
上官淺問道:“無妨,請說??墒恰河惺裁磫栴}?”
“不,是姑娘你自己的身體。胎兒比之前要健康許多,但您自己的身體卻在慢慢受損。像是……中毒了一樣?!?/p>
“毒?”
“不錯。這種毒我從未見過,它好像是能夠與您體內(nèi)的半月之蠅對沖。您現(xiàn)在的身體看著比之前強上許多,不會對孩子有任何影響。但是……一旦等這孩子生下,您體內(nèi)的毒便會失去平衡,到時兩種劇毒一旦融合,恐怕是神仙也難救啊……”
“若是尋常中毒并無身孕之人,再中此毒呢?”
“萬物相生相克,道理是一樣的,一旦打破維系兩種劇毒的平衡,必死無疑。但若是小心維護,續(xù)命幾載不成問題。只是最后仍逃不過虧虛而死的結(jié)局啊。”
“聽上去像是救命的靈藥?!?/p>
“對其他人或許是,但夫人如今的身體……若是不中此毒,也許生下孩子之后,還有機會……保全夫人自己的性命啊?!?/p>
“但是也沒有辦法保全我的孩子是么?”
大夫沉默。
上官淺笑著說:“那這藥,對我來說,也是救命靈藥?!?/p>
上官淺送走大夫之后,拖著身子坐到桌案旁,慢條斯理的準備磨墨。研磨之間,忍不住思緒流轉(zhuǎn)。
沒想到宮遠徴竟然調(diào)配出了這樣神奇的毒藥,不過倒也并不意外,畢竟他年少之時便培育出了出云重蓮這樣的世間奇花。
宮二走后,角宮一時沒有能夠主持大局之人。宮子羽也是自顧不暇,羽宮向來與角宮相處不睦,一時也難以服眾。沒想到,最后竟是年紀最小的宮遠徵,短時間之內(nèi),攬下了兩宮事務(wù),并且打理的井井有條。
從前那個貌似除了哥哥其他什么人或事都不在意的宮遠徵少爺,在又一次經(jīng)歷失去之后,好像一下子成長了。但,也更加瘋了。聽說,除了角宮每月必要的外出事務(wù)之外,他沒日沒夜的泡在徵宮的醫(yī)館里,不停地研制毒藥、淬煉暗器。如今江湖上,宮門出售的毒藥種類比之從前是翻了個倍,有些劇毒更是千金難求。但因此,也生出不少江湖事端,有人戲言,宮二是活閻王,這宮三就是毒菩薩!
那日被宮門侍衛(wèi)擒住,以她魅階刺客的身手,并非抵御不住,只是故意將自己放進這困獸之局當中。沒想到再見到的卻是宮遠徴。當時大戰(zhàn)的那一日,竟是她與宮尚角的最后一面。如今,生死離別,愛恨難言,相思難訴。
再之后,宮門經(jīng)過商議,考慮到血脈傳承,便做了如今的決定,將她安置在角宮,不對外公開她無鋒刺客的身份,不過也以保胎為由,限制她的行動,一切生下這個孩子之后再說。好像真是保命符?宮遠徵倒也沒說錯。
正想著,似乎有一陣鈴音從遠處傳來。
不該來的人又來了。
宮遠徴推開門,卻不著急進門,雙手抱臂站在逆光之中輕飄飄說道:“看樣子,你好得很啊。”
上官淺看他一眼又繼續(xù)磨墨,微笑答道:“還得多謝徴公子的……靈丹妙藥?!薄 ?/p>
宮遠徵挑了挑眉,走近上官淺,落座在對面。
盯著她磨墨的動作,一副波瀾不驚的神色,忍不住開口問道:“靈丹妙藥?呵,大夫沒看出來你體內(nèi)有變化?”
“看出來了。徴公子天縱英才,竟能調(diào)配出這樣的世間奇藥?!?/p>
宮遠徴扯扯嘴角:“你好像在諷刺我?!?/p>
上官淺也回以一個假笑:“公子誤會了。”
“還有閑情逸致磨墨?”宮遠徴注意到,她的手腕纖細,露出來的是同面色一樣帶有血色的的白皙,而指若青蔥,手背微微透出青筋,這樣的手可真不像是一雙會提著劍在暗夜奔走殺人的手。
“無事可做,總不能整天躺著。想著抄些佛經(jīng)……替……孩子祈福?!鄙瞎贉\瞥他一眼,“公子來我房間倒是輕車熟路?!薄 ?/p>
宮遠徴輕輕皺眉:“沒心情與你調(diào)笑,無鋒之人,我自然是要盯緊,免得你再動歪心思,威脅宮門?!?/p>
上官淺磨墨的動作一停,放下墨條,直直看向?qū)m遠徴:“公子也是重情之人,如今我沒有能力也并不想對宮門做什么?!薄?/p>
宮遠徴也并不回避,兩人的眼神在無聲的對峙。宮遠徴心想,他喜歡兔子被困在籠中,任他掌控的感覺。而且這只會咬人的兔子是如此狡猾。
最終,宮遠徴敗下陣來,嘴上卻依舊不饒:“你的話,假假真真,我可不敢信。你的謊言,害死了我最后一個親人?!?/p>
“自我身懷有孕,再入角宮以來,句句真心。”
是嗎?
……
上官淺,一個人的心被蒙蔽久了,便會分不清真實與虛妄。真情與謊言交織的玫瑰,長出來的刺,恐怕要比這世間最毒的針還要扎人。
——
每月宮遠徵都親自來角宮為上官淺送藥,像是死神在監(jiān)督她的死亡進程,不許快,也不許慢,一切都逃不開他的掌控。
只是像第一次那樣深夜前來的冒失之舉卻再也沒有過了。
但平靜,只是一時的。某一日,不知因何緣故,宮遠徴竟然醉了酒。
“都給我退下!”
“公子,您現(xiàn)在不清醒,還是先回徵宮吧?!?/p>
“你敢攔我!”
門外吵鬧的聲音無法忽略,上官淺正在午后小憩,近日多夢,總是數(shù)睡不安穩(wěn)。
行至門口,還未開門,便被推開了。果然是宮遠徵,只是此時他一身酒氣,臉蛋紅撲撲的,看著并不清醒。門外的黃玉侍衛(wèi)又不見了。
宮遠徵眼睛發(fā)紅,抬手不知飛出什么暗器,打碎了桌上的花瓶。杜鵑花支零破碎,泥土紛飛。
上官淺嚇了一跳:“徴公子……你……”發(fā)什么瘋啊……
話卻并未說出口,因為宮遠徴在看她的那一刻,眼神中的戾氣突然收斂了,只像個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
“遠徴弟弟,你怎么了?”上官淺柔聲問道,“是遇到什么事兒了嗎?”
宮遠徴眼睛濕漉漉的,眼中情緒復(fù)雜,只是對她說道:“我好得很,不用你關(guān)心?!?/p>
似乎是想找一處地方歇著,宮遠徴踉踉蹌蹌地往里走著,腳步虛浮。
上官淺不得不上前攙扶,但宮遠徴似乎并不喜歡別人碰他,反客為主地抓住上官淺的胳膊。威脅道:“我自己能走,不用你扶?!?/p>
宮遠徴不羈的坐到一旁的榻上,想給自己倒杯茶,卻怎么都到不準確,茶水順著衣角浸濕了一片。
上官淺心中輕嘆,面上卻淡笑著走過去,接過宮遠徴手中的茶壺,替他倒?jié)M了茶水,推至他面前。
上官淺輕點下巴,示意他用茶。
宮遠徴看看茶碗,又看看上官淺,摘下手套,食指輕扣兩聲桌案,啞聲道:“喂我?!?/p>
上官淺一愣,隨后真的端起茶碗,送到宮遠徴嘴邊,看他小聲啜飲。
“這是月桂茶?!睂m遠徴說道。
——啪!
上官淺剛想放下茶碗,宮遠徴抬手奪過,便扔了出去。
上官淺看著地上瓷器的碎片、花草的殘枝、泥土,嘆了口氣,看向?qū)m遠徴,神色憂慮。
……
門外隱匿在暗處的黃玉侍衛(wèi)有些犯愁,聽著房里的碰撞聲,更是不知如何是好。遠徵少爺他們不敢輕易頂撞,但若是淺夫人母子有任何閃失,他們也擔待不起。思來想去,決定去商宮請大小姐過來。
宮紫商匆匆趕來,一路上都在念叨“要命了。小兔崽子發(fā)什么神經(jīng)!”。推開門,一時間卻都看不到兩人蹤影……,地上一片狼藉。
里間似乎有人影。
宮紫商屏住呼吸,慢慢向前走去,分明不是捉奸,這氛圍卻讓她莫名緊張。搞什么?
屏風(fēng)之后,只見上官淺半倚在榻上,撐著一只手,似乎是在假寐。而宮遠徵,竟坐在地上,上身靠在上官淺身上,寬袍大袖遮蓋住幾分身影,竟像是蜷縮在她懷里一樣。
這個狐貍精!宮紫商正想上前扯開宮遠徵,上官淺似若有所感,睜開眼睛倒把宮紫商嚇了一跳。
“宮遠徴你——”
上官淺立刻噓了一聲,輕聲說道:“他醉了?!?/p>
宮紫商再踱步上前,仔細觀察,宮遠徵的臉色潮紅,確實像是酒醉。但是醉了……這樣舉止也似乎不大妥當。
不知如何是好,宮紫商撂下一句“你……那你好好照顧他?!狈籽圩吡?。
上官淺目送宮紫商,……微笑提醒:“關(guān)門輕些?!?/p>
宮紫商扯扯嘴角,“不用你提醒,謝?!庇址藗€白眼之后,小心翼翼帶上門躡手躡腳的離開了。
上官淺輕嘆了口氣,看著宮遠徵微蹙的眉頭。忍不住想伸手去觸碰,但最后還是收回了。
宮遠徴睜開眼睛,原來并沒有睡著,但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疲憊。
“她還在怪你刺傷金繁,所以對你沒有好臉色。為了個侍衛(wèi)如此,真是叫人笑話?!?/p>
“為心愛之人,合乎情理。”
“愛……是什么感覺?”
“我不知道。”
“你很厲害,能夠用謀算得到愛?!?/p>
“但這樣的愛并不純粹,甚至帶著痛苦?!薄 ?/p>
“我們都失去了一個愛我們的人?!薄 ?/p>
上官淺拂去宮遠徴面上的淚珠,柔聲說道:“你還有親人,會有人愛你的。你累了,繼續(xù)睡吧,遠徴弟弟?!?/p>
宮遠徴深吸口氣,聽話地闔上眼皮,片刻之后,樹影婆娑,微風(fēng)暗涌,只聽得見安靜的呼吸聲。
“生辰快樂?!鄙瞎贉\柔聲說道,還有幾日便是他的生辰,便提前祝福了吧。也在他睡著的時候,她才有立場。
沒有人看到,宮遠徴藏在袖中緊攥的手慢慢松開了。宮遠徵的神色不知什么時候變得平和,也許在夢中,他是個得到所有幸福與快樂的孩子?! ?/p>
再睜開眼,已近黃昏。上官淺也閉上了眼睛,以一種并不是十分舒適的姿勢熟睡著。
從發(fā)絲到睫毛,再到鼻梁,嘴唇,因呼吸而有規(guī)律浮動的上肩……像是一汪平靜的池水,安逸、賞心悅目。黃昏是溫柔的,襯的人也是恬靜的。一切都顯得那么柔情。
宮遠徵沒來由的覺得內(nèi)心慌亂,也許是因為黃昏的虛無。咽下一口口水,他顫著手將上官淺額間的碎發(fā)整理至耳后,又很快的抽回手,似乎是很懊悔剛才自己的行為。
調(diào)整呼吸之后,宮遠徵抽出壓在上官淺大袖之下的衣角流溪,轉(zhuǎn)身離開走了。
桌上多了一只玉瓶,那是一整瓶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