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蓮花也不知道自己的眼淚怎么會這么多,他明明在許多年前,在發(fā)現(xiàn)師兄的背叛,師父的去世時(shí),眼淚就早已流干。
他擁著少年人的腰,察覺到少年人輕輕摩挲著自己的脖頸,帶著止不住的安撫之意,嘴里還不住地哄著自己。
“沒事的…沒事了…我在的……”
明明是兩只鬼,卻也在此刻明顯地體味到少年人的體溫,剛被擦干凈的眼淚又洶涌而出。
李蓮花的眼淚越掉越多,像是要把重見少年的樂,地府孤寂的苦都哭盡。
不,還要早,早在自己無可奈何獨(dú)自赴死,無數(shù)次丟下少年的痛壓得喘不過氣來就該哭了。
要早,還要更早,早在他從東海歸來,瞧見四顧門四分五裂,怨氣滿天那時(shí)就該哭了。
李蓮花恍然間又看見了李相夷,身著破爛紅衣,滿身孤寂,渾身是傷,眼睛里存著的都是死志。
舉目四望無親故,閉眼回頭無去處。
他慘然一笑,那時(shí)候的李相夷明明活在世間,卻恨不得死在東海。
笛飛聲沒能打敗他,碧茶之毒沒能殺死他。他拼了命活下來的信念摧毀了他,他一心守護(hù)的江湖背棄了他,他親手創(chuàng)建的四顧門殺死了他。
沒人在意他,沒人想他活著,他們都寧愿他早已死去。
所以從那以后,世間再無李相夷,人間只剩李蓮花。
李蓮花漸漸開始嗚咽,他的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響。
從前他一直覺得,自己踽踽獨(dú)行,摸黑前進(jìn),像是天與地之間沒有了縫隙,只余他一人支撐。
這承天之痛壓彎了他的脊背,壓住了他的孤傲任性,讓他活也不能,死也不可,哭也不行。
“我在的……我在啊……沒事的……”少年人獨(dú)有的清亮嗓音含著濃濃的鼻音,漸漸地喚回了他的神志。肩上的熱度提醒著他,少年人的眼淚也掉了不少。
可他依舊溫柔地安撫著自己,沒有不耐,沒有煩躁,他的懷抱那么溫暖,那么輕柔。
不是的,不是的,李相夷,你看。李蓮花回應(yīng)著李相夷。
你無心澆灌的幼苗,他長成了參天大樹,他在世人諷他冤他時(shí)為李相夷正名,他說就算是你,也不可以說我?guī)煾傅膲脑挕?/p>
他在被你丟下被你欺騙后依舊選擇庇佑李相夷。李相夷啊,你用心感受下,少年人的手那么小,卻努力為你撐起一片天。他的懷抱那么溫暖,只要你需要,時(shí)時(shí)刻刻都會為你張開。
天上地下,九洲四海,這世間再找不到一處,比他懷抱更溫暖的地。
那是萬念俱灰的李相夷來處,更是肝腸寸斷的李蓮花歸途。
他看見李相夷對他釋然一笑,然后嘴唇一張一合。
四十八年過去,他看見二十歲的李相夷對他說,“李蓮花,你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p>
他說“李蓮花,再見?!?/p>
他說“李蓮花,何其不幸出現(xiàn)”,頓了頓,他看了眼方多病。
余下的半句,清風(fēng)把它送入他的耳中。
“李蓮花,又何其有幸出現(xiàn)”。
方多病救不了李相夷,可他能留住李蓮花。
他能讓劍神李相夷放下執(zhí)念,也能讓神醫(yī)李蓮花生出執(zhí)念。
李蓮花的心靜了下來,太陽雖然落了下去,月亮卻從東山之上升起。月光照在少年人的臉上,像一層柔和的蜜漿,李蓮花抬眼望去,他的眼中沒有月亮,滿滿的,只有他。
只有他,李蓮花。
要是,這個(gè)少年還記得自己就更好了。
李蓮花腦子里瞬間冒出這個(gè)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