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想著方才那兩個丫鬟的話，只覺得心內(nèi)煩躁，索性起身，推開軒窗便見外面夕陽西沉，日暮黃昏，窗外一叢芭蕉泛著暖色，墻角三兩修竹浮翠鎏金。

小平進來時，見楚楚正將幾支青翠田田的蓮葉斜斜插入一只天青色官窯古膽瓶中，笑著贊道:“怪不得爺總是夸娘娘聰慧過人，一點就透，這蓮葉青翠欲滴，也只這個天青色膽瓶可相配了?！?/p>

楚楚手上頓了一下，并未言語。小平因見她淡淡的，心下思附是否見王爺沒來便心緒不佳，于是笑著道:“爺今晚有宴請，已著小北來回過，讓娘娘自己用晚飯，若是累了晚間也不必等著，爺說了讓娘娘自己先睡?！?/p>

這些日子以來，楚楚與朱棣一直都坐臥同寢，形影不離，所以小平說起來也是帶著幾分調(diào)笑的意味。

楚楚紅了臉，嗔道:“哪個管他去哪了？”

小平聞言忍住笑，問道:“娘娘晚上有沒有想吃的？”

見楚楚搖搖頭，小平又道:“廚房里做了火腿白菜湯，加了點蝦皮、青筍紫菜，還有拿麻油、醋拌的五香大頭菜，醬炒三果，娘娘想著好嗎？”

楚楚道:“也使得，只不必累贅了?！?/p>

小平笑著應(yīng)了，忙去張羅了。

楚楚吃了飯，沐浴更衣后躺在楠木螺鈿飄檐拔步床上，枕著決明子紗枕，略蓋上一角墨色山水遍地錦被，闔上雙眼。

一旁伺候的小平見楚楚睡了過去，便于床頭懸上薔薇香球，撫下天青素紗帳上的玉鉤，輕手輕腳地退下去了。

因有心事，楚楚翻來覆去睡不著，自柳葉格窗望出去，唯見一輪彎月，兩三點碎星，數(shù)縷清風(fēng)送來庭前薔薇一院香。

她素來不要人值夜，連小平也被她打發(fā)去睡了。她站起身穿好衣服，借著月光便出了院子，此刻她心緒不寧，只想出去散散心。

楚楚出了抄手游廊沿著小徑漫無目的游蕩，走得累了見前面是一處以黃石疊成的假山，那假山古拙蒼勁，上有松木枝丫橫生，她揀了一塊干凈的石頭坐了下來。

夜晚雖不似白日那般燥熱，卻也并不寧靜。近處花草叢中交織著夏蟲的鳴叫，遠(yuǎn)處隨風(fēng)傳來隱約的歡聲笑語。楚楚極目遠(yuǎn)眺，橋那邊的水榭上有綽綽約約人影走動，那水榭建在湖邊，湖面清淼，芙蕖生香，旁有怪石嶙峋，正是負(fù)山背水的好地方，那聲音便是從那里傳過來的，想來朱棣就是在那水榭上設(shè)宴。

楚楚心頭的煩悶不見退散，卻又漫上了孤寂與落寞，越發(fā)堵的難受。就這樣坐了一會兒，小徑上忽傳來行人的腳步聲，楚楚不愿被人看到坐在這里，下意識把身子往假山后隱了隱。

“是誰在那里？”小北一向耳聰目明，一下聽出了異動。

“是我，小北?！背雎暣鸬?。今夜宴請的是徐國公徐允恭，小北作為燕山護衛(wèi)統(tǒng)領(lǐng)，正在院中巡邏。見是楚楚，他行了禮道:“夜深了，娘娘怎么還在這里？”

正待回答，小徑那頭忽傳來說話聲，楚楚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她素來要強，不愿讓人看到自己這幅模樣，若不是剛剛小北出聲叫她，她決不肯在人前露出軟弱的一面來。楚楚在假山后藏好，小北見狀，也只好不作聲。

遠(yuǎn)處的腳步聲漸行漸近，兩個侍女一人手里提著燈籠，一人懷里則抱著個小小的酒壇，沿著曲折的小徑緩步而來。就聽得提燈籠的侍女輕聲說道:“萬歲爺?shù)膲壅Q要到了，王妃和三位小郡王馬上要來了吧？”另一個侍女出言道:“已乘水路南下，約摸半個月也就到了?！?/p>

提燈籠的侍女聞言放慢了腳步，“這世間可是再難找到王妃這樣有福澤的女人了！少時便以才情聞名，皇后娘娘親自帶在身邊教養(yǎng)，與王爺是真正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及笄之年又得當(dāng)今圣上親自賜婚，冊封為燕王妃。嫁給王爺后夫妻恩愛，相敬如賓。王爺現(xiàn)在的子女，除了王側(cè)妃和侍妾吳氏各有一女，其他俱是王妃所出，可見王爺對王妃的看重和喜愛，做女人能像王妃這樣，當(dāng)真算得上圓滿了?！?/p>

抱酒的侍女拉住了同伴，前后看了看，才壓低聲音說道:“話雖如此，可哪個男人不是喜新厭舊？看看應(yīng)天府內(nèi)的王孫公子，就算你才比班婕妤，賢似文王后妃，不過三五個月便撂開手了，如今不是個例子？王爺身邊就有個江湖女子，雖然沒名沒分，但是王爺叫底下人都喊娘娘，待遇也是比著王妃的樣子來的，疼得眼珠子似的，起臥都在一處，形影不離的，規(guī)矩尊卑全不顧了?！?/p>

“這是寵而不重！”提燈籠的侍女冷笑道，“你想想，若真是有心納她，怎會不顧及她的名聲，這樣不過明路就放在屋里？我看不過就是爺們閑了時候的一個玩物，因是江湖出來的有點野，王爺才一時覺得新鮮。這些個玩意兒，哪位王孫公子、天潢貴胄身邊沒有？放心吧，那不過就是個狐媚子，待新鮮勁兒一過，早早就被打發(fā)了?！?/p>

“聽你這樣一說，我倒是白白為王妃擔(dān)心了？”抱酒的侍女問道。

她的同伴不屑地啐了一口，道:“本來就是白操心，王妃是正經(jīng)的國公府嫡出小姐，老國公爺?shù)恼粕厦髦?，現(xiàn)在的徐國公是王妃的親弟弟，那可是真正的世家小姐，天之驕女，她一個江湖女子有什么？這些門閥貴族最講究門當(dāng)戶對，血統(tǒng)高貴，難道她一個來路不明的江湖女子還能越過王妃不成？少癡人說夢了！”

她倆人小聲說著話走遠(yuǎn)，直到徹底瞧不見了，楚楚才慢慢站起身來，卻忽地有滴水珠落在地上，很快摔成了幾瓣，隱入地里消失不見。

楚楚抬頭瞧了瞧遠(yuǎn)處宴請的水榭，憑著心中一口難以下咽的氣，一氣奔上了小橋邊，直直沖著那熱鬧的水榭而去。

小北在后面緊追不舍，躬身上前攔到:“柳妃娘娘請留步，前面是王爺宴請所在，王爺并未要娘娘侍宴，還請娘娘回去。再者此事大有古怪，娘娘莫要中了他人奸計。王爺對娘娘如何，娘娘心中最該清楚?！?/p>

楚楚站在橋邊叫冷風(fēng)一吹，剛才激出來的火氣瞬間下去了不少，今晚的事處處透著古怪，先是有兩個丫頭子在窗戶根底下說紫綃的事，引著自己心情煩悶出來散心，接下來又“湊巧”地讓她聽見那兩個侍女的對話。朱棣一向治家很嚴(yán)，而那兩個侍女竟然有膽子背地里說主子的閑話，還有頭有尾說得那么清楚，就像是故意說給她聽一般。

這一切到底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若是有意，那么是誰做的？他的目的何在？

楚楚抬起頭對小北說道:“我去書房等王爺，王爺宴席散了后，就請他去那里找我?！闭f完便頭也不回地往存厚堂去了。

朱棣這邊一直在等小北的消息，遠(yuǎn)遠(yuǎn)看見小北臉色難看，不由地心頭一突，只當(dāng)是楚楚有什么事，想也不想就從席上猛地站起身來，眾人被他這舉動驚得一愣，齊齊看向他，小北反應(yīng)極快，見狀忙湊上前來說道:“王爺，小北伺候您去更衣。”

一旁的徐允恭嗤笑一聲:“小北，一段日子不見，越發(fā)機靈了?！?/p>

小北朝他嘿嘿一笑，撓撓頭回道:“小人給王爺當(dāng)差，可不就靠著這點機靈嗎？”

朱棣心中記掛楚楚，并未理會徐允恭的嘲諷，只警告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由小北伺候著離了席。一走到無人處，他便低聲問小北:“剛才怎么回事？”

小北飛快地把剛才的事情敘述了一遍，抬眼偷瞄朱棣的臉色。此刻雖值盛夏，朱棣的眉眼間卻似凝了寒霜，小北遲疑了一下，壯著膽子問道:“柳妃娘娘眼下回了存厚堂，應(yīng)該是在等您，您是否……”

朱棣微微搖頭，靜默半晌后卻陰狠地說道:“查，給本王仔細(xì)地查，看看徐允恭到底在本王的后院里埋了多少人，一個個地挖出來，不論男女，只要是沾邊的，格殺勿論！”

小北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zhàn)，應(yīng)道:“是！”

朱棣顯然是怒極了，停了一停又寒聲吩咐道:“多叫幾個親衛(wèi)去守著如眉，不許她出院門一步。你現(xiàn)在就去查，今天晚上徐允恭走之前就把人給本王找出來！”

朱棣這樣吩咐，顯然是要立時給徐允恭還以顏色。小北領(lǐng)命而去，朱棣卻在遠(yuǎn)處站了站，望著存厚堂的方向怔怔地出了會神，才又神色如常地回到酒席之上。

他這么快回來，徐允恭似是有些驚訝，斜了斜眼角掃了他一眼。

朱棣便淡淡笑了笑，神態(tài)隨意地問道:“這回能在應(yīng)天待多久？”

徐允恭執(zhí)起酒杯淺淺抿了一口，笑著說道:“長了許是不能，軍中事務(wù)繁忙，十天半月還是沒問題的，至少也得等到妙云她們來了見上一面，我可是答應(yīng)了高熾幾個小子的。你是想我早些走還是晚些走？”

朱棣聞言只是淡淡笑了下，并未作答。曹國公李景隆笑著道:“怎地才待這么幾天？我還說要請你們?nèi)ョ娚酱颢C，這時節(jié)野狼皮毛最好，待咱們?nèi)ゴ驇字蛔隼瞧と熳樱媒o皇上賀壽?！?/p>

過了一會兒，只見小北輕輕上前，附在朱棣耳邊說了些什么。朱棣掃了眼席面上猶帶著笑容的幾人一眼，輕描淡寫地說道:“剛才府里進了刺客，有兩個侍女不巧碰到，無辜丟了性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