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領了一半的賞金后就回了萬隆客店，吃了飯洗了澡就窩在桌邊開始看她要抓捕的這個江洋大盜的卷宗來。

這個綽號“程一刀”的大盜慣用一把靈蛇神影刀，傳聞他的刀法速度驚人，往往在人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被一刀封喉。他經常打劫富商，劫掠財物后往往還會殺人滅口，就連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婦孺也不放過，十分冷血無情。另外此人喜怒無常，他若是心情不好，就只管殺人來發(fā)泄怒火，這一帶的孩子若是不聽話了，大人們只消說一句“再哭就讓程一刀把你帶走”，那小孩保準不敢再哭了。

楚楚翻看完厚厚的卷宗，對這個對手了解得差不多了?？磥響撌莻€心里極度扭曲的殺手，冷漠無情，心狠手辣。但也不是毫無破綻，比如此人雖狠辣，卻還有一個相好的，是倚翠樓賣笑的紅袖姑娘，她倒是可以從這個姑娘身上下手。

楚楚又打開一旁的通緝畫像，不禁吐槽起來，這也太抽象了，除了標志性的一臉絡腮大胡子，五官并不清晰，唯一可以辨認的就是右邊臉上一直到眉骨處的一道長長的刀疤。此時此刻她真的有些懷念現代時那些先進的刑偵設備了。

楚楚這一陣子一直在籌謀如何從燕王府內逃出來，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去過自己的計劃，恐怕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紕漏，以朱棣的手段他勢必會把自己嚴密看管起來。到時候再也沒有可能逃出來。當她絞盡腦汁逃出來后，又與徐允恭斗智斗勇，當她看完卷宗躺在塌上時，累得閉眼就睡著了。

原以為會排山倒海而來的愁苦，竟然都沒時間煩擾她。

那些兒女情長，是屬于閑著無事的貴婦人的，她還有很多要做的事兒，沒時間總是傷春悲秋，自怨自艾。

程一刀行蹤詭秘，楚楚在倚翠樓外蹲守了七日，才在這天傍晚時分等到了他。她事先來到隔壁房間埋伏起來，透過房內的孔隙看到程一刀大喇喇擁著紅袖坐下。

“程爺，許久不來看奴了，莫不是又有了新相好的？”紅袖款款走來，只見她媚意蕩漾，小小的紅唇微微翹起，欲引人一親芳澤。

程一刀將人攬進懷里，哈哈大笑起來:“眼前爺還沒碰到比你更合心的美人兒，待真有那一日了你再來醋也不遲。去備上一桌好酒好菜，陪爺好好喝一杯，再伺候爺好好松快松快?！?/p>

紅袖出去張羅酒菜，程一刀在月牙桌前坐下，桌上一盆曼陀羅花開得妖嬈美麗，濃郁的花香撲鼻而來，這個品相倒是少見，程一刀默默注視著，猙獰的面孔陷入了沉思。

他端起桌上的香茗喝了一口，漸漸有些昏睡起來，麻木的感覺漸漸從四肢百骸里蔓延開來?！安缓?，中計了，這個賤人！”他迅速抽出刀來在左臂上狠狠劃了一刀，有血洶涌地流出來了，他站起身想從窗戶跳出去，不想窗子卻被釘死。

他轉身踉踉蹌蹌地向門口走去，還沒顧上開門，門已從外面打開，是一個眼生的小白臉。楚楚笑著打招呼:“程爺還沒用過酒菜，怎么就要走了？”程一刀艱難地舉起刀，聲音隱隱帶了怒氣，“是你害的老子，你這個殺千刀的，使出這種下作手段，老子絕饒不了你！”

“對付下作的人，當然要使下作的手段了。不過你最好別動氣，越動氣那毒氣在你血液里運行得越快呢。”楚楚好心提醒他。

“你！你在茶里下了毒？”

“喏，”楚楚指了指那株曼陀羅，“可是我花了十兩黃金才從西域胡商手上買來的，配上你剛剛喝下的那杯香茗，整個人就會昏昏欲睡，繼而四肢麻木，渾身抽搐、痙攣。我猜這種毒一定是傷害了人的中樞神經系統?！背а劭戳丝疵媲皳u搖欲墜的男人，繼續(xù)說道:“算了，你又聽不懂，反正我今天要把你送進大牢的?！?/p>

程一刀看著眼前楚楚的臉慢慢模糊，聲音忽近忽遠，他使勁搖了搖頭，猛地用匕首刺了大腿一刀，人瞬間清醒不少，他將刀直直向楚楚擲了過去，楚楚眼疾手快將身子一偏，堪堪躲了過去。她迅速轉到他身后，一個手刀劈下去，程一刀暈倒在地，楚楚掏出繩子利索地綁了一個手銬結，拍了拍手，剛要招呼隔壁房間里的衙役，卻突然后頸一痛，眼前一黑，軟倒在地，失去意識的前一秒，她模糊看到身后的黑衣蒙面人慢慢向她走來。

私獄中，已解了毒的程一刀揮著蛇皮鞭抽向楚楚，面目猙獰，狠聲道:“你許了紅袖那個小賤人什么好處讓她背叛老子？她人被你藏到哪了，說！”

被吊在半空中的楚楚死死咬住已滲了血的下唇，只搖搖頭:“我，不知，我不知！”

“沒想到還是個硬骨頭，老子不信橇不開你的嘴，接著給老子打！”程一刀將鞭子扔給手下，兀自坐在圈椅上。

……

魏國公府內，一名府衛(wèi)站在徐允恭面前躬身說道: “那妓子被她安置在鄉(xiāng)下一處農家，她人已被程一刀手下帶走，屬下尾隨著應是去了他們位于城郊的據點。” 徐允恭定定坐在桌案后面面無表情地聽著手下匯報，良久，他揮了揮手，示意他下去。

他默默地坐著，從日暮坐到天黑，眼前不時地閃現起她那雙烏濛濛的眸子，清澈干凈，似盛滿了星河月色，奪人心魄。

徐允恭猛地站起身來，疾步跨出屋子徑自翻身上馬，四平急忙躬身上前:“爺，您要去哪？”

“點人，去城郊！”話音未落，人已是乘馬疾馳而去。四平大驚，國公爺本是要借那程一刀殺了張姑娘，然后再將那伙子強人一網打盡。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不知道為何國公爺又改了主意要去城郊，難道事情有變？四平顧不上心中疑惑，急忙招呼府內護衛(wèi)，追著徐允恭策馬飛奔向城郊而去。

一行人在暗夜踏馬飛馳，很快來到了城郊一處偏僻荒涼的宅子。

風聲瀟瀟，竹影幢幢，鴟鸮在暗夜中叫的凄厲。

徐允恭翻身下馬，由人帶著去了宅院中那一處假山石前，兩扇石門打開，里面積年累月的血腥氣頓時朝外溢出，夾雜著一股腐朽的氣息，仿佛來自地獄深處。

私獄。徐允恭直直看著石門后那不知延伸何處的黑暗，猛地繃緊了后背。下一刻大步走去，徑自先下了石階。

他握緊手中長劍，見一個殺一個，一直殺到了盡頭。他看到楚楚坐在陰暗潮濕的地面上，身上有被鞭打出來的道道血痕。

暗獄不見天日，只在頭頂處有一束光透進來，此時此刻她仰著頭向著那束微弱的光。

猶如扎根黑暗，卻仍向著光的雜草。

青白的臉上沒有血色，卻依舊如他夢里那般恬靜美好。

徐允恭抄過她的腿彎抱起她，冷冷掃過一旁欲上前又不敢上前的大盜們，眼露寒芒，殺機洶涌:“把這些刑具給他們都用上一遍，留口氣在，別整死了，用完刑再押回大理寺聽候發(fā)落?！?/p>

沒過多久，身后響起了凄慘的叫聲，混雜著尖銳的鞭聲，愈發(fā)顯得這陰暗潮濕的地牢，恐怖陰森。

徐允恭抱緊懷里的人，腳步不停大步跨出了地獄。

魏國公府內，各類補品補藥流水樣地送進楚楚這里，大夫一日三次診斷把脈。好在她身子一向強健，身上的鞭傷養(yǎng)了十幾日已是恢復得差不多。徐允恭每日過來看她一次，今日他甫一進門，正看到楚楚起身在屋內踱步。他一怔，前幾次過來，她大部分時間都是睡著，即使沒有睡著她也是面向墻壁不肯看他。

她抬眸看向他，平靜地說道:“身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我該走了?！?/p>

徐允恭怔了怔，低頭不語，半晌后才抬起頭看向她:“不過一個妓子，你為何不肯把她的下落招出來？”那程一刀為人最是心胸狹隘，平生最恨人背叛他。紅袖是他的老相好，為了私利出賣了他，程一刀焉能不恨？可任憑他如何用刑，始終沒有從楚楚嘴里撬出來一丁點兒消息，沾了鹽水的烏黑蛇尾鞭，一鞭鞭抽在她瘦弱的身體上，她該有多痛？

“因著徐王妃和錦兒，魏國公一向恨我入骨，為何不干脆借刀殺人？”

為何，本來是要借程一刀的手殺了她的，為死去的錦兒報仇，讓朱棣痛苦，為何到了最后，他會鬼使神差地救下她？徐允恭閉了閉眼，他也不知，只是他怕再也看不見那雙烏黑的瞳仁，那盈滿了晶瑩光彩的烏瞳，他和朱棣一樣，在深淵中待的久了，心中渴望光明。她明媚鮮妍的笑靨，如一束光照亮了他的人生，讓他沉湎其中，再無法忘懷。

楚楚最終還是走了，她略過那多了許多的銀錢，只拿走了屬于她的那部分。

自從楚楚走后，徐允恭便把自己關在了書房里，四平屏聲靜氣地在旁侯著，心中不禁暗暗嘆氣，從張姑娘走后，他家爺就一直不停地畫畫，他偷偷斜了一眼，桌案上，那被黃玉臥馬鎮(zhèn)紙壓了一角的橙心紙上，一株迎著微弱光束生長的雜草躍然紙上。

那株雜草葉子發(fā)蔫，光束微弱，不見天明，縱使不復茂盛長勢，卻依舊努力朝光舒展，縱那束光很微弱，卻也竭力照亮周圍黯淡，縱是窗外不復天明，卻也光影交錯，暗夜將去，光明將至。

那株雜草堅韌、不屈，向光而生。揮墨之間沒有炫技，只有平緩的描繪，沒有一眼望去的驚艷，卻更能觸動人心。

徐允恭不停地畫著，一張一張的畫作鋪滿了桌案，地上，他渾然不覺般，依舊不停歇地畫著，腦海中不停回想著她離去時的話語:“因為她和你，和我一樣是個人，是有血有肉，有尊嚴的人。她并不想供男人取樂，她也想向著光明而生。她好不容易脫離那個污濁之地，我就不能出賣她，否則我的良心過意不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