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陰暗潮濕，常年不見天日，就連空氣都是渾濁的，是潮濕加上已經干涸的血的味道。月光透過頭頂?shù)目紫渡溥M來，也變成了慘白冰冷的幽光。每一個進來的人，都不免要緊一緊自己的衣領以抵御這里森然的陰氣。

如地獄般讓人壓抑。

高甫明踏進這熟悉的地牢，踱步至關押朱棣的牢房前，面上仍舊掛著笑，只是不達眼底：“燕王殿下，淑妃娘娘，卑職帶人搜查燕王府，既是奉旨行事，也是卑職的職責所在，還請王爺不要怪罪屬下。其實在搜查王府之前，得到的密報只是說府上藏有玉璽，卻不知還有龍鳳雙袍的事?，F(xiàn)在想來這件事真是蹊蹺，不知殿下對此事有什么說法？”

關押朱棣和淑妃的牢房比別處更大一些，甚至地上鋪的不是稻草，而是擺了一張窄榻。此時朱棣正端坐在榻上，身姿磊落，清雋優(yōu)雅，聞言慢慢掀起眼皮，目光并未停留在高甫明身上，而是越過他看向前方，聲線清冷：“你是在向本王問口供嗎？”

“就算是吧。”高甫明點點頭。

“你有皇上的手諭嗎？還是有大理寺的公文？”朱棣冷冷問道。

“都沒有?！?/p>

朱棣的五官深邃，面容一派不動聲色的平和，但又是不平易近人的冷清，那雙闃黑沉默的眼眸，看向高甫明猶如一粒沙、一根草、一切低如塵埃的東西。他冷笑了一聲，冷冷開口道：“本王再怎么落魄，也還是皇族貴胄，就憑你一個小小的應天府尹，還沒有資格審問本王。”

高甫明聞言，輕輕笑出了聲，眼角眉梢卻藏了冷冽的刀光：“我想王爺一定是誤會了，甫明的確一片好心。王爺有所不知，從府內搜出的龍鳳雙袍并非本朝之物，而是前漢朝陳友諒的帝后之服。”

朱棣聞言微微偏頭瞧他，眉棱皺起。

說不震驚是假的。

陳友諒的帝后之服，如何會出現(xiàn)在他府上？他身為大明皇子，竟有人污他用陳賊友諒的龍袍謀反，豈不是太過荒謬可笑？

“卑職一經證實，就想將此事稟告皇上以替王爺開脫罪名，可是卑職轉念又想，怕有不妥，王爺就算能夠洗去私制御服企圖篡位之嫌，”高甫明邊說邊踱步到了旁側關押季淑妃的牢房前，陰惻惻地盯著她，“但是如果皇上追究起燕王府究竟誰會私藏陳友諒的帝后雙袍，其結果也是一樣麻煩?！?/p>

季淑妃聞言，一張臉霎時褪得慘白如紙，呼吸一滯，仿佛兜頭一盆冷水下來，從頭到腳一陣寒意。是她，她虛榮又愚蠢，不僅害了王爺，也害了自己，害了整個燕王府。

高甫明見自己的威脅起了作用，滿意地離去。他早已不對這個少主子抱有任何期待，但她身上畢竟流著漢王的血脈，還要靠著她才能召集藏在民間的義民勇士。那個山洞里藏著漢王復國的秘密，不能被任何人知曉。只有敲打警告，讓這個少主子明白，她和他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若是泄露了秘密，她也一樣在劫難逃。

受不住打擊的淑妃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朱棣驚慌失措，任憑他如何喊，卻無人敢上前營救。他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了何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道理。他引以為傲的榮耀、權勢、地位，在至高無上的皇權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擊。那種感覺，猶如鈍刀一下下地在心上切割，每一下都是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下頜線越繃越緊，雙手緊握成拳，指關節(jié)漸漸發(fā)白。

他輕輕勾起唇角，笑容冰冷如雪。

眼神闃黑如深井，冷凝的光，吞噬驚濤駭浪。

他喃喃自語：“父皇......”

記憶深處，六七歲的他孤單單坐在高臺上，看見父皇檢查大哥的功課，母后端來解暑的酸梅湯，父皇邊喝邊慈祥地摸摸大哥的頭，那是他從來都不敢奢望的父愛……還有母后溫柔地替大哥拭汗，而他的母妃早就成了模糊的影子，他從未感受過來自一個母親的關愛。

從始至終，他都是被拋棄的，沒有人真正在意過他。父皇眼里從來都是母后所出的大哥、二哥、三哥，依附他的人，看重的是他能夠帶來的權勢和地位，唯一一個她，曾經堅定不移地選擇過他，可那也是因為她認錯了人，以為自己是她的未婚夫，真相大白的一刻，她也毫不留戀地走了......

到頭來，他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旁側的牢房門打開，幾個皂吏將季淑妃抬了出去，他聽到熟悉的清潤聲線響起：“......如果燕王殿下是被人陷害，而陛下又不肯調查清楚就倉促判了燕王殿下的罪，結果只會令親者痛仇者快......”

“你知道你在和誰說話嗎？”威嚴蒼老的聲音響起，是父皇。

“陛下，請給無柳十天時間，無柳必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如若不然，無柳愿以死謝罪！”

擲地有聲的話語，一字一字傳進朱棣耳中，激蕩得他耳膜發(fā)痛，眼眶發(fā)紅。一股熱流在他心田緩緩流過，他直直站立，但肩膀的微微顫抖卻透露出內心深處的無比震撼，他喃喃自語：“如眉，你這又是何苦呢？”

那么多人都拋棄了他，只有她，堅定不移地選擇他，信任她，全心全意地待他。

平生，從未有過人如這般，毫無保留地甚至愿意付出生命地待他好。如果之前他還會疑心她是把他當做了替身，而現(xiàn)在他已經完全明了了她的一片真心實意。旁人依附他，忠于他，附加條件不過是他的身份，還有他手里的權勢、威望。唯獨她，不為身份，不為權勢，只因他這個人。

她交托給他的是這般的信任與純粹的愛意，可他又是如何待她的？明知她有委屈、失望，卻依舊硬著心腸不理會，甚至要求她忍下來；明知她想要的是唯一，卻揣著明白裝糊涂，反而責備她善妒、指責她不夠愛他才會不肯讓步；明知她渴望尊重，卻不顧她的意愿要她......

即使如此，在他身陷囹圄，孤立無援的時刻，她冒著極有可能會觸怒父皇，人頭落地的可能，依然挺身而出，要救他出去......

朱棣的眼角猩紅隱現(xiàn)，他聽見牢門打開的聲音，聽見他日思夜想的姑娘喊他“朱棣”

他破防了，不管不顧地抱住她，將她深深嵌進他的懷里，聲線哽咽：“如眉，我終于又見到你了，終于又聽到你用這樣溫柔的聲音叫我朱棣了。你知道嗎？這些天我心里想得最多的人就是你，我甚至暗中慶幸，在此之前，你沒有回到我身邊，否則，也一樣會在劫難逃?！?/p>

眼前的男人憔悴了許多，下巴有青色的胡茬冒出來，唯有狹長的雙眸依舊清亮。楚楚環(huán)顧四周，平日那么愛干凈的人，卻在這陰暗潮濕的地方待了這些天，楚楚心里如針刺刀挖般，隱隱作痛。她抹去眼淚，回抱著他，“我也慶幸，我現(xiàn)在的身份可以替你洗雪冤情?！?/p>

“如眉，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朱棣急切地說，胸膛劇烈起伏，“你不要為我這件事去冒險了，剛剛聽見你在父皇面前為我請命，我當時嚇的，身上的汗都浸透了衣服。你知道我這些天最怕的是什么嗎？我最怕的就是自己臨死之前再也見不到你。如今還能再見你一面，聽到你的聲音，我已無憾了?！?/p>

“朱棣，你不會死的，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背o緊抱住他。

“如眉，你又何苦把自己卷進來？真是個傻姑娘。我已是在劫難逃，但有幾件事，請你答應我。第一，你要學著保護自己，學著對這件事放手，對我放手，否則……我會死不瞑目的。第二，如有可能，請幫我救出小北和燕王府無辜受牽連的家人，他們是無辜的，這樣我走得也會安心些。”朱棣愛憐地撫摸著她的臉，眸光里是濃濃的眷戀。

“朱棣，別說了，”楚楚咬緊唇瓣，纖長的羽睫上蒙上一層水霧，“沒有你，我生而何歡？沒有那么悲觀，你相信我，等到你出去的那一天，我會在當初你救了我的那條小河邊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