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氣瀟瀟暑已歸,晚云更送雨霏微。出門未免流年嘆,又見湖邊木葉飛。時光匆匆,仿佛昨天還是一半秋山帶夕陽的初秋,轉(zhuǎn)眼就到了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的深秋,天地間也隱約透露出初冬的寒涼蕭瑟氣息。
洪武二十五年的深秋,皇帝詔敕:朕惟皇天眷命,祖宗貽謀,夙夜兢兢,思所以固國本,安宗社。今有皇長孫朱允炆,性行溫文,天性純篤,已達治理,堪承大統(tǒng),茲特頒詔,立為皇太孫,授以金冊金寶,便知神器有歸,人心有屬。爾內(nèi)外臣工,宜竭忠盡智,使之知稼穡之艱難,察民生之疾苦,以備日為君,克光前烈,布告遐邇,咸使聞知。
東宮上下,人人面含喜色,侍女、小黃門等人連走路的腳步都輕快了許多,現(xiàn)在他們伺候的是未來的皇帝,等將來皇太孫繼承大統(tǒng),他們這些人的身份地位也會隨之水漲船高,焉能不興奮?
卻也有例外的,楚楚披著冷清的月色和燭光進來的時候,看見涼亭一角,小玩子筆挺挺的站著,身旁擱著一只酒壺,背對著她,看著滿池睡蓮的小清潭。
這時節(jié)的秋意漸起,睡蓮已不再長,圓圓圈圈,青青小小,正在拼命掙扎最后一點的翠色,衰敗又無望。
她的背影看起來是那么落寞,孤單。
楚楚自打認識小玩子開始,見到的都是她嘰嘰喳喳,充滿活力的模樣,從未見過她如此消沉的一面。
她立在小玩子身后,出聲問她:“宮人們都在前頭侍宴,聽說今日珠歌翠舞炊金饌玉,你不去湊個熱鬧?”
小玩子抬頭,遙遙望著天上弦月,薄笑了一聲:“今日急管繁弦,紅飛翠舞,來日曲終人散,滿目荒夷。”
她的聲音清涼如水,如這泠泠夜色一般,帶著一股浸入骨的寒意,周遭都是陰沉之感。
“你怎么了,仿佛有心事?我本以為你會是開懷的。”楚楚靜靜看著她,眸中先是不解,而后了然。今夜,她的情郎立為儲君,將來坐擁整個天下,后宮佳麗三千。也許她也和自己一樣,并不愿和別的女人共享愛人,才會如此頹唐。
小玩子捻著杯子,淡淡掃了一眼那燈燭輝煌、笙歌鼎沸的遠處,聲線縹緲:“做個先知其實是很痛苦的,你明明知道歷史會行進到哪一步,想盡辦法阻止,卻如螳臂擋車,根本無力改變這一切。倒不如似你,一無所知,反而輕松得多?!?/p>
楚楚離開回家的路上,再一次碰見了朱棣。
他應(yīng)是喝了不少酒,腳步略微有些踉蹌。楚楚見了他,蹙眉,繞過而行。
身后傳來他不悅的聲音:“暗衛(wèi)說這些日子你和朱允炆走得很近?”
這段日子,因著立儲一事,小玩子動輒甩臉色鬧冷戰(zhàn),弄得朱允炆苦不堪言。黃子澄獻策,要朱允炆尋一個小玩子討厭之人,故意與之親近,惹來她的醋意,讓她知道朱允炆并不是非她不可,從而引發(fā)她的危機感。朱允炆照做,日日來尋楚楚,倒也確實是讓小玩子大大崩潰了一把,哭得天昏地暗,不能自已。
一直以來,在和小玩子的相處中,朱允炆都是處于下風,而這一次,他也沒想到小玩子的反應(yīng)如此之大,倒覺得手足無措,心慌意亂。
楚楚沒有回頭,亦沒有停下腳步。
后頸一陣涼風,她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就被一道有力的肩膀抵著,按壓在了墻上。
她使勁踢打朱棣,奮力掙扎:“你放開我!”抬眸見他雙目猩紅,氣力野蠻,面容陰沉,宛若變了個人似的,一時心口狂跳,面龐漲的通紅。
“我和朱允炆之間清清白白,并不是你想得那樣。和誰交朋友,這是我的權(quán)利和自由,你有何立場質(zhì)問于我?”楚楚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
朱棣按著她,面龐坨色,如同醉酒,雙眸里也隱隱如有血色翻涌。
“天下男子都想著如我這般得到你,你方心滿意足?旁人便算了,連我朱家男子,也盡要為你裙下之臣?”
他頓了一頓,咬牙切齒地道。
電光火石間,楚楚忽然明白了過來,必是這些日子朱允炆為了氣小玩子,常常來找她,惹來了朱棣的誤會。
方才和他糾纏間,楚楚早已經(jīng)累得氣吁,喘了一口氣,怒道;“朱棣,你竟心胸狹隘至此地步,當真令我失望!我再水性,你朱家的男兒,未必就能入得了我的眼!”
朱棣神色一滯,手下一輕,放開了她。
楚楚再不肯看他一眼,扭頭朝著夜色中走去。
......
楚楚回到家中,這一夜,她蜷在床上,閉目,若睡若醒,若在塵世,又若在夢中。
醒來,晨光微熹,她打開門。
朱棣坐在門外檐階之上,衣裳被露水打濕,緊緊地貼在了他的肩膀后背之上。
他的背影,一動不動。
仿佛如此坐了一夜。
楚楚默默望了他的背影片刻,起身,開始收拾。
正彎腰將被衾疊起,身子被人從后抱住了。
他的身體,不復她熟悉的火熱,帶著浸了一夜露水的濕冷。
環(huán)抱著她腰身的那雙手臂,亦不復從前的堅定和有力。
一張同樣濕冷的,帶著凌亂胡茬的臉,貼在了她溫暖柔軟的后頸肌膚上。
冰冷的唇,輕輕蹭著她敏感的耳垂。
“如眉......不要這般丟下我......”
一聲嘶啞的,帶了懇求的呢喃,傳入了她的耳中。
楚楚定了一定。
“朱棣,你若真還有幾分惜我,不要再糾纏,給彼此留些體面。”她低低地道,沒有回頭,只解開了交在自己腹前的雙手,推開環(huán)住身子的雙臂,走到收拾好的幾個箱子前說:“這里是這些時日以來你送我的東西,還有你的衣物用具,我俱已收拾妥當,你隨時可派人取走。還有小平和韓嬤嬤,也請你一并帶走,我不愿再和你燕王府有一絲關(guān)聯(lián)?!?/p>
“我做錯了一次,你當真再也不肯原諒我了?”
“希望我回來的時候,再看不見和你有關(guān)的一切。”楚楚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出了門,小平抱著雪球眼眶紅紅的看著她:“娘娘,你也不要小平和雪球了嗎?我想伴在娘娘身邊,求娘娘不要趕我走?!毖┣蛩坪跻哺惺艿搅耸裁?,雪白的小爪子扒拉著楚楚,發(fā)出可憐的喵嗚喵嗚的叫聲。
楚楚抱過來,將臉貼在雪球柔軟的小身體上面,愛憐地蹭了蹭。她其實頗喜歡它,也很想養(yǎng)下去,只是覺得,既然要斷,索性斷個干凈,再留著朱棣所送之物,似乎不妥。
“一只畜生罷了,你若喜歡,便留下養(yǎng)著。難不成真的恨屋及烏,連只貓也要和我算清楚?”身后傳來朱棣低沉的聲音。
楚楚想了想,最后還是搖了搖頭,覺得不能再養(yǎng)了。
見她執(zhí)意如此,朱棣掩下眸中的傷痛,啞聲說道:“這是你的家,既然你不愿意再看見我,我走便是?!?/p>
楚楚停了停,目送他背影消失,轉(zhuǎn)身回了房。
甫一進房,便看見韓嬤嬤正立在屋內(nèi)。見了楚楚,她福了福身,道:“娘娘,有一件事,老奴想了許久,還是想告訴娘娘?!?/p>
楚楚愣了一下,這位韓嬤嬤雖和自己一處住了許久,實際上交集并不多。她雖名為奴仆,實際上因為撫養(yǎng)過朱棣,王府內(nèi)上上下下皆對她尊重有加,極為體面。加上她為人嚴肅端謹,極重規(guī)矩,往那一站,就讓人心生緊張。楚楚平日和她接觸并不多,見她如此說,便點頭道:“嬤嬤請講?!?/p>
“那段日子,娘娘承寵頗多卻不想有孕,曾令小平熬過避子湯。那女子喝的避子湯,多為紅花和浣花草一類的涼藥,服用多了,對女子身子并不好,輕則小日子來時腹痛難忍,服的時日長了,再難有孕?!表n嬤嬤頓了頓,繼續(xù)道:“王爺心疼娘娘,又尋了太醫(yī),要太醫(yī)給自己開藥。男女避孕,皆是女子服藥,男子用藥極為稀少,卻不是沒有。這藥丸里,主要是雷公藤和蛇床子。雷公藤還有個名字,叫斷腸草。蛇床子,溫補興陽,是春藥里的一味。一耗一補,兩者中調(diào),其實很是傷身。若不是對娘娘用情至深,王爺又怎會如此糟蹋自己的身體?試問世間男子又有幾人能做到?”
楚楚猛然抬頭,她知朱棣服藥,但卻不知這藥毒性如此大,更不知道朱棣為了她,甘愿如此傷害自己。
韓嬤嬤說完,又福了福身,“此事王爺并不許老奴告訴娘娘,是老奴自己忍不住要說的,只因?qū)嵲诓蝗掏鯛敐M腔深情空付?!?/p>
韓嬤嬤輕手輕腳退了出去,屋子里靜悄悄的,楚楚一個人蜷在榻上,怔仲發(fā)呆。
......
朱棣失魂落魄回了府,將自己一人關(guān)在人居玉宇的屋內(nèi)不出來。
季淑妃焦急地在門口徘徊,猛然聽見開門的聲音,忙奔上前去,待看到一臉寒霜的朱棣,雙眸迸射出的凌厲,那一聲:“王爺”也慢慢消逝在喉間。
朱棣看也未看面前的女人一眼,他的面容冷厲,聲音也冷厲,“淑妃,自從如眉進了這個門,你做了多少錯事,不必本王再多說了。本王容你至今,你卻不知悔改。從今日起,你和你的孩子就待在墨園,本王與你死生不復相見?!?/p>
季淑妃一張臉霎時褪的慘白,沒有一絲血色,勉強扶住一旁的乖乖,聲音發(fā)顫:“王爺,妾身不過是想幫您留住柳妃,妾身究竟做錯了什么?竟讓王爺誤會至此?”
朱棣嘴角噙著一抹譏諷的笑意,眸底透著明顯的疏離和憎惡,“龍鳳雙袍為何出現(xiàn)在燕王府內(nèi),你究竟是何身份,你約了如眉,以退為進說的那些話,你以為本王都不知道嗎!”
季淑妃委頓在地,一顆心仿佛被人抓住,扔到了冰天雪地里,整個人都在瑟瑟發(fā)抖,她慘笑一聲,大滴大滴的淚珠滾落下來,“是柳如眉告訴你的,我就知道這個賤人,她怎會如此好心……”
“如眉從未對我說過半個字,”朱棣打斷她的話,“她和你不一樣。若是你,壓根就不會救她,更會早早把身世秘密告知本王了,可如眉她卻不會。她的胸襟讓我一個男子都自愧不如?!敝扉u了搖頭,仿佛不愿再多說一個字,擺擺手,示意小北將她拖走,“你走吧,別臟了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