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雪飄寒,嶺云吹凍,天地一片浮白,楚楚往炭爐里扔了幾個栗子,伴著“嗶剝嗶剝”的聲響正兀自出神間,忽聞得一陣叩門聲。她忙站起身來走出去,打開門,門口立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見門開了,眼底含笑對楚楚說道:“張大人,臨近年關(guān)了,這些是姐妹們自己做的吃食,您嘗個鮮。”說著就把籃子往楚楚跟前遞。
“阿令,”楚楚喚女孩的名字,“你們不要太客氣了,四時的東西沒少往我這里送了,我一個人哪里吃得了這么多?!?/p>
“張大人別客氣,要不是張大人的救命之恩,我們這些孤女們哪能活到現(xiàn)在,這些東西都是自家做的不成敬意,張大人若是不收才是見外呢?!卑⒘钪彼卣f。
說起來,楚楚和阿令也是頗有些戲劇性的緣分。揚(yáng)州出瘦馬,有專門做瘦馬生意的每年都會買十幾個生的好的女孩,資質(zhì)上等的便教些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中等的教些膳食女工,下等的便教些算賬管家。
一年一年的裁汰,裁汰了的賣給妓館回本,直到最后剩下四五個養(yǎng)成了的瘦馬便高價賣出去。
阿令便是被賣給了王內(nèi)官,這王內(nèi)官是應(yīng)天府二十四衙門里歸老的,家財(cái)不少,在應(yīng)天又有人脈,旁的沒什么,卻有一樣古怪喜好,最喜歡虐那婦人,阿令到了他手里,沒幾日便被掐弄的沒什么人氣了。
后來趁著王內(nèi)官酒醉跑了出來,恰好被楚楚救下。阿令為人仗義,雖自己得救,卻放不下還在受苦受難的姐妹們,于是楚楚帶人一并將余下的八九個女孩救出,搜集罪證,將王內(nèi)官送進(jìn)了監(jiān)牢。
這些女孩有的是被人牙子拐來的,記不起家在何處。還有的是沒了親人在世,有的是被親人賣了,破了身無顏再回去,俱是些沒有棲身之所的可憐人。后來楚楚便花了四十兩銀子買了個便宜些的民居,想著這些女孩子也無需什么青磚漢瓦,便是老舊些,總算也是有片瓦遮身了。況這些不想歸家或無家可歸的女孩住在一起,楚楚又日日教些女子防身之術(shù),等閑的閑漢強(qiáng)人不敢近身。
只是這十幾個人湊在一起也總要吃喝,日日救濟(jì)也不是個長久之計(jì),楚楚想著人生來就該做一棵樹,只管挺直了脊背向上長去,不能一輩子做個依靠別人的藤蘿。于是又花了三十兩銀子請了一個技藝不錯的繡娘喚作黃娘子的,教這些女孩子繡藝,將來也能有份手藝糊口。
憑手藝活下去,將來或去繡莊接些簡單活計(jì),或許有朝一日也能像黃娘子一樣靠教人手藝謀生,甚至開一家自己的繡莊,女孩們想想就興奮。比起以色侍人,色衰后流落下等私窠妓館的悲慘生活,自然是前者更令人歡欣鼓舞。
這些女孩都是心存感恩之人,四時節(jié)氣總不忘給楚楚送些東西過來,聊表謝意。
臨近年關(guān),阿令又帶了眾姐妹做的糕點(diǎn)小食,楚楚將人讓進(jìn)來,倒了盞熱茶給阿令,又拿出裝了糖果干貨的攢盒來。阿令忙制止楚楚,“張大人別忙了,一會兒我還要回去呢。隔壁胡大戶嫁女兒,他家繡娘忙不過來,分了一些活計(jì)給我們。若是做成了可是能凈掙十兩銀子呢。姐們們不分白天黑夜的做,要不是惦記給大人送東西,我也是出不來的?!?/p>
楚楚聞言眸底滿是歡喜,“既如此你就不該跑這一趟,正事要緊?!闭f著突然想起什么,從多寶閣上取下一盞玻璃盞遞給阿令:“你們夜里也常做針線,要仔細(xì)些眼睛,油燈熏眼睛,用這個玻璃盞,看的透亮些?!?/p>
阿令好生一番謝過,又拿出自己打的絡(luò)子,小心翼翼地道:“大人,這是送給您的,大人隨便戴著玩玩?!背舆^來,見那絡(luò)子花色新穎,配色串珠俱是獨(dú)特,一看就是精心制成。楚楚由衷贊嘆了一聲,正要找錢,阿令雙頰悄悄飛上一層紅暈,一雙桃花眼飛快地瞧了楚楚一眼,又迅速垂下,聲音也帶了一抹嬌羞:“自己打的不值什么,大人能看得入眼就好,阿令不打擾大人,這便回了。”
將人送到了門外,楚楚望著阿令遠(yuǎn)去的背影怔楞了許久。這個世道對于女子并不友好,猶記得剛剛救下阿令時,她身上被虐得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痕,至今想起來仍是讓人心悸不已。在古代生活的越久,越是讓她體會到了這世道的險惡。不得不說朱棣提供給了她一個安全的世界,也讓她想起來便慶幸,幸好當(dāng)初失憶遇見的是朱棣。若是如阿令這般,恐她早就不堪折辱,香消玉殞了。
提起朱棣,自從他北伐離去,日子倏忽而過,已是五年過去了。這是她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過的第五個新年了。
爆竹聲中一歲除,楚楚立在院中,舉起手中的屠蘇酒,對著寂寥的星星,想象著爸爸媽媽慈愛的笑臉,輕聲說道:“新年好呀,老張同志,我在這邊很好,你也要照顧好自己和媽媽的身體呀?!彼路鹂吹桨职稚斐鍪謥?,用溫柔的聲音對她說:“咱們擊掌,你要答應(yīng)老爸,自己在那邊也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讓我們擔(dān)心?!?/p>
“好呀,老張同志,咱們都要好好的?!背傻魷I,對著虛空處擊了一下掌。
她仰頭將手中的酒干了, 抬眸久久凝望著北方,默默無語。
一晃五年過去了,不知道遠(yuǎn)在北方的他如何了?她也只在邸報(bào)上見到過一些朱棣的消息,知道他每戰(zhàn)必勝,敵人瞧見燕軍大旗便望風(fēng)而逃,漸漸傳出了朱棣戰(zhàn)神的名號。
洪武二十五年深秋,朱棣率十萬大軍,命朱能、丘福為先鋒,自統(tǒng)中軍,張玉斷后,深入草原腹地。
洪武二十六年四月,朱棣以糧草相誘,令張玉等人混入敵營,全殲敵軍兩萬人,生擒守將額不花。
洪武二十七年八月,朱棣派先鋒從正面佯攻,將敵軍兵力全部引到正面防御,再派一支精悍勇士從后墜崖,墜崖后在敵營縱火為號,內(nèi)外猛攻,趁敵軍里外難顧之時,朱棣親率八千人從敵營左面突入,北元守軍潰敗,朱棣開強(qiáng)弓射殺守將真塔,其余元兵為其所懾,落荒而逃。
洪武二十八年二月,朱棣破孛林帖木兒徹徹山大營,敵軍四萬將士或亡或降。
洪武三十年九月,朱棣奔襲北元王庭,轉(zhuǎn)戰(zhàn)千里,活捉北元左賢王、銀青榮祿大夫,斬殺一萬余人,幾盡滅所部精銳。
朱元璋接到捷報(bào)大喜,對左右文武道:“清沙漠者,燕王也。朕無北顧之憂矣!”
洪武三十一年正月,朱棣奉詔,班師回朝。
......
明日朱棣就要回來了,不知不覺五年過去了,這幾年朱棣給她寫了很多封信,也捎來了很多小玩意兒,楚楚一概沒看也沒收,原封不動退了回去。后來,漸漸地,他不再寫信,也不再給自己送禮物,除了邸報(bào)上得知他行軍打仗的消息,其他的楚楚一概不知,想來他那樣熱衷權(quán)勢的人,此刻應(yīng)該正是春風(fēng)得意之時吧。
心里有事,到了深夜楚楚依然輾轉(zhuǎn)難眠。實(shí)在睡不著覺,索性披衣而起,點(diǎn)了燈,走到那扇窗臺之前。
她的臥房外是一塊逼仄的小天井,栽著株葳蕤桂樹,楚楚推窗,見天暗紫色,月色像新嫩的柳葉,彎如細(xì)眉,昨日下過一場薄雪,瓦頭的縫隙之間還留了一層殘雪。在月光的映照之下,殘雪晶瑩,宛如白霜。
她的視線,落在那株掉光了葉子的桂樹上,憶起那年她和朱棣吃蟹品酒的一幕,盯著婆娑樹影瞧了片刻,感到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夾帶著雪粒子撲簌簌打在臉上,人不禁冷得哆嗦了一下。
她緊了緊衣衫,正想閉窗,視線忽然定住了。
就在她所居的屋子門口通出去的甬路之上,立著一道男子輪廓的身影。
那人也不知幾時進(jìn)來的,竟然立在自己住的屋子的門階之下,默默地一直就在看著自己所在的方向。
楚楚搭在窗欞上的那只素手,驀然停頓了。
縱然那人臉龐被夜色所掩,但她怎可能認(rèn)不出來,那人身影勾勒而出的熟悉輪廓?
她以為此時此刻他應(yīng)該在軍營之中,與眾將士舉杯痛飲,或者攜美入懷,鸞歌鳳舞。唯獨(dú)沒有想到,他竟然會來了這里尋自己!
楚楚驚詫的一時說不出話來。
朱棣快步上了臺階,站在門外,兩道目光,在夜色中熠熠生輝。
他穿了一身月白錦袍,許是在外面站的久了,更深露重,肩頭處,頭發(fā)上,眉毛上都落了一層白霜,嘴唇也凍得青紫。
楚楚隔著門,蹙眉道:“你堂堂燕王怎么就改不了翻人墻頭的毛???半夜三更不在你的軍營里待著跑這里受凍來,真是......找虐!”到底“活該”兩個字沒有說出口來。
朱棣靜靜站著聽她數(shù)落,沒有吱聲。
半晌后,才開口,只是聲音帶了些鼻音,“如眉,開開門,我好冷?!?/p>
楚楚站著沒動。
朱棣只得又道:“剛剛翻墻的時候扯到了傷口,流血了,外面又天寒地凍的,你真忍心嗎?”
楚楚透過門縫看去,他的面色蒼白,肩頭處隱隱有紅色血跡滲出來,人似乎有些搖搖欲墜的樣子。楚楚狠了狠心,“放心,我忍心的很!既然受了傷,王爺趕緊去找大夫看看,我又不會看病,尋我做什么!”說完就折回了榻上。
過了好一會兒,外間靜悄悄的,就在楚楚以為他人已經(jīng)走了的時候,突然耳邊聽到“咚”的一聲,仿佛有人栽倒的聲音。
楚楚一驚,趕忙起身,順著門縫看過去,果然是朱棣蜷在了門口。
楚楚急忙拉開門閂,伸手貼在他額頭上,果然有些燙。一邊扶起他,一邊沒好氣地道:“活該!大半夜跑來吹冷風(fēng)冷雪,不發(fā)燒才怪!”
將朱棣扶進(jìn)屋里,楚楚記得自己好像還有兩身做得大了些的男裝,起身去隔壁屋的珊瑚迎門柜里找。
朱棣沒有說話,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
楚楚手里抱著一身竹葉青直綴掀簾進(jìn)來,見朱棣已經(jīng)坐在一盞昏黃的琉璃燈旁了,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叩著桌面,似乎正想著什么,聽見響動,也并不抬眼,定定望著虛無處,似是入了神兒。
他身上仍舊穿著那件月白錦袍,叫露水氤氳開好大一片。楚楚將衣服放在他邊上,淡然開口:“把衣裳換了吧?!?/p>
朱棣手上仍輕叩著桌面,聞言只“嗯”了一聲,卻穩(wěn)穩(wěn)坐著,并沒有站起來換衣裳的打算。
楚楚站在那里,不知他什么意思,實(shí)在懶得搭理他,正欲轉(zhuǎn)身離去,忽見朱棣抬頭瞥過來,頓了頓:“換吧!”
這是坐著讓她換的意思?楚楚懶得理會他,轉(zhuǎn)身就走。
一道黑影閃過,朱棣側(cè)身擋在她面前,伸手抱住了她,“如眉,我受了傷,手臂抬不起來,你幫我換吧?!背鈵乐翗O,“朱棣,你這個人還是一如既往地令人生厭!”奮力掙扎間,只聽“嘶”的一聲倒抽涼氣聲,面前男人捂著受傷的肩膀,鮮紅的血從傷口處滲出,漸漸染濕了衣衫。他用力壓制著疼痛,嘴角掛著一抹苦笑:“是真的受傷了?!?/p>
楚楚想起邸報(bào)上說,燕王每戰(zhàn)必身先士卒,勇冠三軍。刀劍無眼,想來身上掛彩的地方應(yīng)是不少。
于是人也不再掙扎,將他扶到圈椅上坐好,抿了抿唇,俯身去解朱棣襟口的盤扣。兩人離得近了些,朱棣熾熱的呼吸輕撲在她面上,不一會兒便染成了緋色。
夜間本就穿得輕薄,朱棣輕輕一扯那小女人的衣衫,便露出了瑩白如玉的身子,在燭光中瀲滟流光。他輕輕摩挲著嫣紅的唇瓣, 問:“怎么,幾年未見,生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