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如絲,交織成一片銀色的簾幕,朱允炆望著窗格外的深紅淺紅,漸漸出神之際,耳邊響起黃子澄的聲音:“......皇上賦燕王節(jié)制九邊之權(quán),權(quán)柄之大,令人如芒在背。況楚、湘、寧王皆屯有府兵守備,如群狼環(huán)視,子澄實(shí)感憂心忡忡。”
朱允炆憶起獻(xiàn)俘禮上,朱棣高坐馬背之上,有如神邸,手下將士投向他的信服而充滿崇敬之情的眼神,終是開口問道:“若皇爺爺百年后,允炆新立,諸王尊屬,各擁重兵,何以制也?”
黃子澄見他終于被說動,心中一喜,上前一揖,“此不難處置。諸王雖有護(hù)衛(wèi)之兵,僅足以自守。朝廷軍衛(wèi),犬牙相制。若有事,以天下之眾臨之,其能擋乎?”頓了頓,又道:“漢七國非不強(qiáng)大,而卒底滅亡者,蓋以大制小、以強(qiáng)制弱,勢必不支。”
聞聽此話,朱允炆心中略感寬慰,卻依舊面色凝重,道:“話雖如此,但皇爺爺以諸王藩屏帝室,孤若是進(jìn)言削藩,恐會惹來皇爺爺不快,怪罪孤不念骨肉親情,屆時又該當(dāng)如何是好?”
黃子澄略一沉思,低聲說了幾句,朱允炆面上陰霾漸漸散去,鄭重行了一禮:“茲事終杖先生矣。”
黃子澄忙側(cè)身避過,跪倒在地,“子澄受太子殿下臨終托孤,愿為殿下馬前卒,誓死效忠殿下?!?/p>
黃子澄走后,朱允炆踱步至象眼窗格前,盯著不遠(yuǎn)處的煙雨杏花寒,想起昔年皇爺爺曾扔給他的父親,先太子朱標(biāo)一根長滿利刺的棘杖,命他父親拿起來。父親猶豫不決,不敢伸手去拿,皇爺爺喟然長嘆:“汝畏刺弗能執(zhí),使我運(yùn)琢以遺汝,豈不美哉?”那些陪伴皇爺爺打下江山的淮西勛貴,被皇爺爺當(dāng)成阻礙皇權(quán)的棘刺,終于除之而后快。而如今,他將得到的仍是一根長滿利刺的棘杖,只不過這根棘杖上的利刺并非功臣勛舊,而是那些擁兵在外的藩王--他的叔父們。
而這些叔父們,秦王無能,晉王被廢,余者不足為懼。四叔朱棣儼然成了強(qiáng)藩之首。節(jié)制九邊,他所擁有的遠(yuǎn)遠(yuǎn)不是王府的幾千名護(hù)衛(wèi)軍士,而他在北方長年征戰(zhàn)中已經(jīng)形成了巨大的影響力,北方諸多衛(wèi)所的將士,皆以燕王朱棣馬首是瞻。
揭開表面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他和他的四叔朱棣,早晚會有兵戎相見的一日。唯除之,方能安天下,他才能夠坐穩(wěn)那把至高無上的位子。
朱允炆著實(shí)感到了形勢的危迫,但從他被定為皇儲那日起,他便沒了選擇。他只能硬著頭皮接過這根棘杖,并且依靠自己和身邊的儒臣們?nèi)ハ髌竭@根棘杖上的利刺了。
日落西斜,朱允炆正陪著仙仙用膳,一個小黃門上前跪地回稟:“皇上宣太孫殿下入西宮覲見?!毕上赊D(zhuǎn)頭看向朱允炆,略帶些詫異問道:“皇爺爺怎地這個時候宣你?”
少年面上云淡風(fēng)輕,聞言,輕輕一笑,寬慰她道:“想來是朝中有事,我先去,你吃吧,不必等我?!闭f著,又附到她耳邊,語氣旖旎曖昧:“等我回來......不許再像昨晚那樣羞澀了。”
仙仙面上緋紅一片,忙低頭扒飯,不忘在看著溫潤儒雅的少年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
朱允炆唇角微揚(yáng),起身向著朱元璋所在的西宮行去。
西宮燈火通明,年邁的皇帝坐在鸞座上,不知在出神想著什么。聽到小黃門的唱喏,這才招手,聲音滄桑:“允炆來了,過來坐吧。”
朱允炆自然不敢坐,站立在皇帝面前,恭敬道:“不知皇爺爺宣允炆來是為何事?”
朱元璋并未說話,大殿內(nèi)一片靜謐,他感覺到有兩道似乎能夠穿透人心的目光,不斷地在自己身上逡巡。雖然已是早春時節(jié),大殿四角卻依舊燒著炭盆,朱允炆感覺有汗自頭頂冒出來,正在坐立難安之時,皇帝蒼老的聲音緩緩響起:“允炆,你過來看看這道奏疏?!?/p>
朱允炆快步向前,走到那張浮雕雙龍?jiān)萍y楠木書案前,拿起敞開的奏疏,里面的內(nèi)容赫然入目:“......天下有三大憂,宗藩、邊防、河患,而宗藩居首焉。臣斗膽,不削藩王,則天下不平......”
“皇爺爺生于亂世,是靠著一刀一槍,浴血奮戰(zhàn),才一手開創(chuàng)了大明王朝。你比皇爺爺命好,皇爺爺以御虜防患之事付之諸王,可使邊塵不動,給你個太平皇帝做?!?/p>
朱允炆沉默不語,半晌后,斂了斂神色,肅然道:“虜不靖,諸王御之;諸王若不靖,孰能御之?”
空氣一下子凝固起來,朱允炆低下頭,心中忐忑不安,連呼吸都盡量放得輕緩。
年邁的皇帝緘默不語,良久后,反問道:“你意如何?”
朱允炆沉吟片刻,緩緩開口:“以德懷之,以禮制之。不可,則削其封地;再不可,則廢置其人;仍不可,則舉兵討伐。”
大殿內(nèi)鴉雀無聲,只聞燭臺內(nèi)燈花爆落的聲音。良久后,皇帝蒼老的聲音響起:“也唯有如此。”
朱允炆走后,皇帝遲遲沒有入睡,伴著一豆殘燈,靜靜地坐了許久。
陳公公在心內(nèi)長長嘆息一聲,躬身上前,擔(dān)憂地說道:“皇上,太孫殿下也說了會先禮后兵,再者,殿下宅心仁厚,未必就會有那一天......”
朱元璋擺擺手,制止了陳公公,抬眸望著遠(yuǎn)處,神情黯然:“一旦擁有了那至高無上的權(quán)利,便極少有不失本心的。日子越久,越是會面目全非?!?/p>
“皇上......”
“退下吧,朕想一個人待會兒?!?/p>
......
出應(yīng)天往西北數(shù)十里,有一四面環(huán)水的隆山之處,便是章莪山。山中有寺,巔有佛塔,寺后有一觀潮之臺。
朱棣牽著楚楚的手,慢慢地走在被月光洗成白色的山階之上,朝著觀潮臺而去。
空氣里彌漫著若有似無的早春特有的花木香氣。耳畔靜悄悄的,偶爾只聞幾聲藏在昏暗中的夜鳥驚飛時,發(fā)出的翅膀撲騰之聲。
這個初春的江畔月夜,是如此的閑適和安寧。
楚楚駐足,站在了腳下的這塊觀潮臺上。
春江明月,冉冉東升。
遠(yuǎn)處,視線的盡頭,一道宛若白線的潮水,正向著章莪山漫涌而來,漸漸到了近前,因江道陡然變窄,潮頭急促回旋,拍擊這江岸巖石,漫卷出片片雪浪。
春潮疾過,江面陡漲,波光粼粼,猶如接天連海,一望無際。
這個夜晚,江水流,月朦朧,煙波淼淼。
江畔桃花,在這春夜月影的映照之下,亦宛如夢中的一片飛花幻影。
楚楚靠在身畔男子的肩上,一動不動,整個人,沉浸在了這片如夢如幻的月光之下。
忽然,耳畔傳來了一陣清越的山寺禪鐘之聲。
禪鐘聲聲,余音裊裊,散入一片江波月影。
她偏頭,望向身邊的朱棣,看到他雙目正眺望著遠(yuǎn)方。
她不禁亦隨了他,望向大江之彼。
入目,月影茫茫,一片虛空,唯江潮不息,從腳下滾滾而過。
他一直望著,沉默不言,目光仿佛越過了夜色下的這道大江天塹,望向?qū)Π赌瞧苛o法企及的地方。
“朱棣,你在想什么?”
楚楚看到他被喚了回來,低下頭,凝視著自己,久久,卻還是沒有答她。
月光之下,他面容端肅,目光沉凝。
“朱棣,你怎么了?”楚楚有些擔(dān)心地問他。
良久后,他伸出雙臂,將她攬入懷里,抱住了?!叭缑?,如果有一日,我被人逼上絕路,你說我是該引頸就戮,還是拼死一搏?”
楚楚心里一驚,疑惑地問道:“朱棣,到底發(fā)生了何事,為何你會被人逼上絕路?”
朱棣低頭,凝視著月光下這張帶了焦急之色的面龐,微微一笑:“無事,我說的是如果。但你記住,日后,縱然全天下與我為敵,我也會將你護(hù)在身后,保你一世周全。我朱棣,永遠(yuǎn)不會傷害你?!?/p>
楚楚有些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但在他的笑容里,她卻分明感覺到了一絲孤獨(dú)。
猶如暗夜齲齲獨(dú)行,唯一陪伴他的,便是身后的一道孤影。
她怔怔地望著他,心底慢慢地,涌出了一陣酸楚,又一陣的憐惜。
她雙臂環(huán)抱住他的腰身,把臉埋在他的胸膛之前,喃喃低語:“朱棣,我不知道到底何事令你如此感慨,但從今往后,不管你要做什么,亦不管天下人是否要和你為敵,我不會再留你一人獨(dú)行,我會一直陪著你?!?/p>
朱棣身影凝固了片刻,漸漸感覺胸腔內(nèi)溢滿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又帶了淡淡酸楚的激動的感情。他緊緊地抱住她,低頭吻了下來。
......
楚楚是被朱棣抱著下來的,一直抱到了寺門,才將她放下。小平等人迎上來的時候,楚楚的臉頰上,還帶了點(diǎn)沒有消退干凈的紅暈。
“肚子餓不餓?章莪山的素齋極是有名,既來了,我們?nèi)L嘗?!敝扉θ崧曊f著。
此間方丈認(rèn)得朱棣,聽知客僧報(bào),說他今日領(lǐng)了家眷入寺用齋,忙親自出來相迎,寒暄過后,便將人引入上房,命人端茶送水。
須臾,齋飯陸續(xù)送上。菇筍腐竹,豆芽素雞,羅漢素面,雖都只是尋常素菜,但烹得卻極為用心。楚楚游了許久,腹中饑餓,入口只覺十分美味,飯量一向小的她,也禁不住多吃了幾口。
飯畢,小平帶人收拾了東西,被方丈送下了山,僧人親自渡船,將一行人送回了對岸。
回到楚楚的小院時,天已黑透,人亦是困乏不堪。
洗漱更衣后,楚楚很快睡去。
朱棣擁著她,聞著她身上散出的,似有若無的細(xì)細(xì)甜香,眼底眸色一暗,手慢慢地探入被角,唇落在光滑的薄肩上頭,輕輕吻著,停留了片刻,*************************
長睫顫動了幾下,楚楚被弄醒了。
他看到懷里的婦人香腮帶粉,星眸微濛,臉龐帶著未散盡的睡意,迷迷濛濛卻又不勝嬌弱的堪憐模樣。身上只著了一件綢色小衣,細(xì)帶松散繞在她白膩的頸子上。
他腹下的火噌的一下就撩了起來。
夜深濃重,昏暗寂靜的屋子內(nèi),唯一清晰的,************
窗外的微風(fēng)徐徐而至,穿過鏤空的窗格,拂動素色紗帳隨風(fēng)而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