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趕到郡主府時，府內(nèi)已經(jīng)掛好了白幡。那個一向愛笑愛鬧的小郡主，此刻穿著她最喜愛的衣裳，靜靜躺在榻上，宛如睡著了一般。

朱允炆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孤寂的臉龐一片灰白，大顆大顆的淚順著泛紅的眼眶落下來。他握住那只早已冰涼的手，呆呆地從午間坐到了傍晚，淡淡斜陽，照在他和仙仙身上。

丁香走過來，哽咽著遞給朱允炆一封信，“皇上，這是郡主生前留給您的?！?/p>

朱允炆接過來，展開信，上面的字跡熟悉無比：“當我死去的時候，皇上，請不要為我悲傷。如果你愿意，請將我從這冰冷的地方釋放。給我一張小小的竹筏，再將竹筏放入長江，讓我順流而下，回到我久別的故鄉(xiāng)。在我的世界里，陽光從此不再升起，也不再消翳。我也許，也許還記得你，我也許把你忘記。仙仙絕筆?！?/p>

淚水滴在信上，模糊了字跡。朱允炆看著那張曾經(jīng)摯愛的臉龐，如今已經(jīng)冰冷無聲，他的心像被鋒利的銼刀來回地磨著，痛徹心扉。

......

翌日，朱允炆按照仙仙的遺言，將她放在竹筏上，將她慣常枕的那只游夢仙枕放在身側(cè)。夕陽無聲無息地染紅了她的臉龐，他看見竹筏載著他心愛的女子慢慢漂入江中，憶起從前種種，只覺一顆心像被撕裂開來，他知道，從此以后，那顆心再也不會完整。

他如行尸走肉般地回到宮中，剛剛進了大殿，齊泰和黃子澄便一前一后地跟了進來，兩人跪在地上，正色道：“皇上，臣已經(jīng)派兵包圍了燕王府，就等陛下一聲令下，燕王頃刻便會斃命。屆時，我們對外稱其暴病而亡，神不知鬼不覺......”

“夠了！”朱允炆猩紅了一雙眼眸，聲音如同深淵中的怒吼：“你們已經(jīng)逼死了朕心愛的女人，朕的知己，現(xiàn)在還要再逼死朕的四叔嗎！難道你們定要讓天下人都來唾棄朕是一個無情無義的冷血之徒才滿意嗎！”

“皇上，子澄惶恐！燕王此人詭詐多謀，決不能放他離開應天，否則，無異于縱虎歸山，后患無窮哪?！?/p>

“皇上，黃大人所言極是，自削藩以來，雖獲五王，然所忌者，惟燕王。因其北伐有功，威名日盛，不如并去之便?！饼R泰說完，伏地不起。

“燕王已經(jīng)瘋了，”朱允炆眸光幽深，“二位卿家見過哪一朝哪一代，是由個瘋子承繼大位的？”

“這......”齊泰，黃子澄踟躇了一下，他們也聽安插在燕王府內(nèi)的探子來報，說燕王朱棣已然瘋癲，夏日炎炎，卻身穿冬衣，用炭盆取暖。且喜怒無常，時而痛哭流淚，時而癲狂大笑。

“皇上，”黃子澄似乎下了決心，“燕王其人，城府極深，誰知他是不是裝瘋以此來明哲保身？待府內(nèi)安插的探子再細細觀察幾日，若真的瘋了，那我們放走他又有何妨？”

......

入夜，朱棣再一次從噩夢中驚醒，滿頭冷汗，雙拳攥近骨裂，渾渾噩噩盯著漆黑的帳頂許久，頭部兩側(cè)開始突然跳了起來，劇烈的錐痛猶如重物擊打，難以忍受的痛讓他面色扭曲起來。

他踉踉蹌蹌地起身，將桌案上、多寶閣上的物件通通撫落在地，“來人！”他一手捂頭，一手猛地開門，朝外喝令：“速端炭盆過來！”

今夜不該小北當值，他在偏殿隱約聽得外頭的動靜，豎耳細聽，似乎是從人居玉宇那邊傳來的，趕忙找來奴才來問。

“是殿下的頭風癥又犯了，”小內(nèi)侍心慌地小聲說：“那熬夜的奴才沒有及時將炭盆送過去，被王爺讓人給拖出去打，背都打出血來了?！闭f到這，小內(nèi)侍瑟縮了下，心有戚戚焉。

小北無聲嘆氣，找出傷藥遞給了那小內(nèi)侍。自從柳妃娘娘走后，王爺便似癡傻了一般，雖然天氣酷熱，卻總說身上冷，定要在殿內(nèi)燒上四五個炭盆方可。若炭盆熄滅，王爺就會頭風發(fā)作。小北親眼見過，每每發(fā)作的時候，那是痛不可擋，想王爺那般風姿卓絕的人物，如今卻變得形容癡傻，神態(tài)可怖。想到此，心中更加憤恨，若不是新帝逼人太甚，王爺怎會落得如此下場？如今一死一瘋，讓人忍不住唏噓不已。

這一夜，人居玉宇喧嘩了半宿，直至殿內(nèi)再次燃起了五個炭盆，喝下了李郎中開的安神湯藥，方再次安靜了下來。

潛伏在暗夜中的探子，將今夜所見所聞全部記錄下來，又悄悄地隱匿在黑夜中。

朱允炆手握密報，沉默半晌，對黃子澄道：“看來四叔是真的瘋了，既如此，就放他離開吧?！?/p>

黃子澄還欲再說什么，朱允炆揮手制止了他，眸光冷洌，“黃卿家就忍心后世史書將朕記載成一個罔顧人倫，弒叔殘暴的皇帝嗎？”

黃子澄一凜，再不敢說一句話。

......

暮云秋影，冷浸天星，一晃兒就到了蕭瑟黃葉的秋天，楚楚已經(jīng)在這個不知名的小漁村里休養(yǎng)了兩個月。那日她落水后，被湍急的江流給沖到了下游，那具尸身也是恰巧所得，楚楚怕蔣穆派人追來，于是將外衣脫下，套在那女尸身上，將錦帛系在女尸手腕上，做好了這一切，這才艱難地向著有人煙的地方尋來。

恰好有一只小舟路過，小舟上有一對好心的老夫婦救了她，她一直留在這里養(yǎng)傷。

待養(yǎng)好了傷，楚楚仔細考察好北上的路線，又挑選好了靠譜的商船，交了些銀錢后，就于十月初的時候，隨商船一同北上。

她對外說是北上尋親，這一路上也沒人懷疑她的身份。怕容貌打眼，她仍是做男裝打扮，又畫粗了眉型，貼上胡茬兒，放在人群乍一看，就是一個普通的中年男子，倒也不起眼了。

因為是商船，行的是倒賣的買賣，需要在不同的城里收些干貨，所以行程就會慢些。

此行的終點是北平，據(jù)商船的人說，若快的話年前就能到，慢些就得來年了。

楚楚雖然心急如焚，但是也沒有辦法，只好跟著商船走走停停，在飄雪的初冬，總算來到了北平城。

一進城，楚楚就先去打聽燕王的情況，結(jié)果比她想得還要惡劣，燕王府外圍了許多兵士，府內(nèi)的人只許進不許出，一應生活用品皆有朝廷派出的專人供應。更令楚楚揪心的是，她聽人說，燕王殿下瘋了。

楚楚在府外蹲守了許久，她觀察到每隔五日便有郎中入府為朱棣請脈。她一路尾隨著那出府的郎中，來到了城北的和安堂，在旁邊的客店住下，靜靜等候著五日后固定的看診日子。

和安堂位于城北，朱棣的燕王府在繁華的城中心，路程略有些遠，是以那郎中每次都是坐馬車去燕王府。

楚楚早早就藏身在馬車下面，隨著一路顛婆，馬車終于駛進了燕王府。眼看著郎中背著櫸木藥箱隨著王府長史漸漸走遠，楚楚這才從一直懸掛著的馬車下面出來，藏身到一處假山下面。

北平燕王府是在曾經(jīng)的元大都遺址上修建的，比應天燕王府的規(guī)模大得多。以嚴格的中軸對稱三路多進四合院落，布局規(guī)整，端方有序。

夜色已深，府內(nèi)陸續(xù)亮起了風燈，楚楚專挑漆黑的小徑行走，盡力避過巡邏的侍衛(wèi)。她沿著碎石鋪就的花徑前行，穿過一片草木葳蕤的花園，行至盡頭，看見一處閣樓矗立在眼前，和從前小平向她描述的一樣。

她靜靜等待著，亥時，小平徐徐行來，她腦子里還在想著剛剛朱棣的情形，又想到早逝的柳妃娘娘，只覺心里凄風苦雨，一顆心便如浸泡在冰水之中，刺骨疼痛。她沉浸在悲傷中，是以并未注意到身側(cè)，待她有所察覺之時，猛地掏出短劍，喝道:“什么人！”

楚楚趕忙應道:“小平，是我！”

小平乍一聽到那熟悉的聲音，趕忙扔下短劍，幾步跑到楚楚身前，竟然真的是柳妃娘娘。

她呆呆地望著楚楚，連呼吸都放緩了，唯恐這是在夢中。

“小平姑娘，可是出了什么事兒？”黑夜中傳來一個金甲持戈的侍衛(wèi)之聲。

“無事，剛剛竄出一只貓嚇了我一跳?！毙∑礁呗暯忉屩?，緊接著將楚楚拽進了屋內(nèi)。

及至進了屋，小平死死咬牙忍住的淚刷一下流了出來，抱住楚楚痛哭起來。

兩個人俱哭的淚人一般兒，簡單說了一下別后的情況，楚楚拉著小平的手焦急地問道:“朱棣怎樣了，外面怎么都在傳，說他瘋了？”

小平面上閃過一絲悲慟，低低說道：“等一會兒我?guī)锬锶タ纯??！毙∑秸页鲎约旱囊律澜o楚楚換上，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領著楚楚悄悄往朱棣的寢宮走去。

一進了朱棣的寢宮，楚楚頓覺仿佛進了酷暑天一樣，不一會兒就熱得汗流浹背。見她抬眸看了看大殿四周放的七八個銀爐，還有早早就燒起來的地龍，小平小聲解釋：“自從娘娘溺水后，王爺就總?cè)轮?，盛夏天的時候就開始燒炭盆了，這些銀爐和地龍從剛?cè)肭锞蜔狭?。爺說，他總夢見娘娘一個人沉在冰冷的江底，凍得瑟瑟發(fā)抖?！?/p>

楚楚心中大慟，她叫小平止住腳步，一個人靜靜走到此刻正在榻上淺眠的朱棣身前。

她伸出素手慢慢撫摸著他的眉眼，英挺的鼻子，再流連至他的薄唇，朱棣本就是淺眠，感覺到觸碰，他一下子睜開了雙眸。

他的目光在她的面上逡巡了一圈，猛地瞳孔一縮，迅速坐了起來，“如眉！是你嗎？如眉？你又來到我的夢里了？”他壓抑著聲，雙手轉(zhuǎn)為捧過她的臉，迫她抬起臉看向他。

楚楚抬起眼睫，卻瞬間跌入他那潮紅的眼波中。

“如眉，我好想你，好想你......”他灼燙的呼吸打在她臉上，氣息滾燙。

在他灼灼的盯視中，她輕微蠕動了唇瓣，輕聲道：“朱棣，是我回來了，我沒有死?！?/p>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如眉，如眉......”

他情難自禁地捧著她的臉龐輕啄起來，雙眸充滿了迷醉。

他本就生得雙眉翠長，英挺不凡，如今一動情，就愈發(fā)顯得風流蘊藉，如圭如璋。

燈燭搖晃，絲絲縷縷地覆住兩人交纏的衣衫。